第二十二回铁兵部焦魄能诛卫士
景文曲朽皮犹搏燕王
说的燕王登极诏书颁到济南府,又特赍一敕,召铁铉还朝。
这是恐铁公兴兵,要来收罗他。百姓却讹传了勤王诏书,在铁公亦未知京都的信,遂谕文武官员且出郭迎去,看是如何。到了皇华亭,见赍诏官是燕府长史周铎,心中已是了然。铁公厉色问道:“是建文皇帝诏书么?”周铎亦厉声答道:“你们想是没有耳朵的,建文已阉宫烧死,是当今永乐万岁爷登基的明诏,尚不跪接,还敢说白道黑么?”众官员着了急,一齐跪倒。铁公大怒,喝令左右:“与我拿下燕贼使!”军士吆喝一声,早把周铎绑住,随从人等,皆已打得星散。铁公指着周铎道:“你这狗贼,向为燕逆的心腹,当日潜居帝京,窥探动静是你;结纳权贵,谋欲倾太孙,立庶孽是你;阴谤魏公徐辉祖,暗害长史葛诚又是你。今尚敢赍逆诏来此!”遂掣军士手中大刀,将周铎挥为两段。铁公问众文武官员:“我今起义讨贼,尔等谁能从者?”皆鞠躬唯唯,战栗不能言。
铁公回至府城,竖起义旗,召募豪杰,并将周铎首级悬在旗端,以徇于众。半月之间,无一人应募者。且住,铁公向有义士三千,何不就此兴兵,还要召募呢?要知道铁公向因王师交战,盛庸、平安等军饷皆取给于济南,仓库久矣空乏,又是个真正清官,囊无私蓄,日惟蔬食菜羹,那里养得起这班义士,因此渐渐散了。不说别的,就是瞿雕儿,也自投了卸石寨去。
这番诏书到来,都知道燕王已做了皇帝,谁肯自己备了口粮鞍马,弃了父子兄弟,舍着性命,去换一个“义”字?各官员当面虽勉强应承,今见铁公孤掌难鸣,谁肯丢了现在的爵位,拼了夷灭九族,去博一个“忠”字?铁公见此光景,不胜太息,谓二子福安、康安曰:“那些官员百姓,原不能概责以忠义。
我今欲挺身赴阙,死于社稷,汝等能从否?”福安曰:“儿闻守土之臣,死于封疆。况帝驾已崩,救卫不及,同一死耳,大人何必远至都下。”铁公曰:“是非儿曹所知。死于封疆者,谓城存则身存,城亡则身亡,此外臣之义宜然尔。我受帝恩为大司马,自当与社稷存亡。且此土未当失守,封疆现在,乌得死于此耶?”二公子即慨然时曰:“几乎错认了大义所在!古人云:忠臣死忠,孝子死孝。儿等愿从。”阶下有苍头二人,毅然前禀曰:“奴辈亦愿从主死。”于是铁公即日起行,有旧参军高巍,送至二十里以外,拜别以后,即自杀于邮亭。铁公叹曰:“偌大济南,仅有此君忠义!”挥泪而去。
星夜驰至浦口,觅一渔舟渡江,进了西门,转向正南大街上,正遇着都御史景清大轿,喝殿前来。铁公方欲驻马问讯,而景公在轿中见了,佯若不相认者,反掉转头去。铁公亦不顾,径到正阳门,大骂燕王:“背祖灭宗,弑君篡国的逆贼,铁铉生不能斩汝之首,死当殛汝之魂,还我建文皇帝来!”说了这句,泪如泉注,擗踊痛哭。两子二仆,亦齐声大恸。羽林卫士即时擒下,飞报燕王。
燕王升殿,文武咸集,卫士掖铁公至陛。燕王尚欲降了铁公,以慰四海士民之望,亟令释缚曰:“卿之忠义,朕所素知。”
铁公背立骂曰:“反贼逼死我君,焉知忠义?速求东宫奉立为帝,庶可免高皇之殛。”燕王曰:“朕为太祖之子,受天之命而有天下,理所当然。汝竟不知天道么?”公又骂曰:“天道即是人伦,人伦首重君父。君父之命,即天命也。你受谁之命而擅居此大位?千秋万载之下,逃不得‘国贼’两字!”燕王变色说:“朕与建文总是一家,汝既尽心于故主,宁独不可尽心于朕?苟能北面而立,即以揆席相待,若更无知,方孝孺便是榜样!”铁公曰:“我与孝孺,岂若在廷狗彘,屈首为篡逆之臣哉?”痛骂不已。燕王大怒,令割公之耳鼻,以火灸之,纳公口中,叱曰:“此味甘否?”公厉声曰:“忠臣血肉,流芳千古,有何不甘?”寸磔至死,犹喃喃骂不绝口。燕王痛忿已极,令舁大镬至,熬油数斛,投公尸于其中,顷刻如煤炭。呼卫士导之朝上,而尸转辗向外,终不向内,数十人各用铁棒四面夹持之,尸才面北。王笑而詈曰:“尔今亦朝向我耶?”语未毕,公尸效然跃起,滚油蹙沸数丈,直溅龙衣,诸内侍手皆糜烂,弃棒而走。公尸仍然反背如故。有顷,侍卫二十余人咸吐鲜血,毙于殿上。群臣莫不畏怖,共请埋之。燕王叱退,令将焦尸投入粪窖。收公二子系狱,两苍头皆腰斩。又命缇骑逮公妻氏杨夫人并二女,发教坊司,灭公之族,一夕,雷霆大作,环绕于粪窖者数匝,化为一泓清水,至今名曰“铁公潭”。有诗赞曰:社稷先云覆,封疆尚尔存。
义师频进战,燕孽几亡魂。
枯骨犹能跃,焦躯谁敢翻。
一泓清冽水,英气至今尊。
却说景公路遇铁公,回到私第,疾忙托病告假,意欲夤夜请来,商议大事。不意是日已遭惨死,乃大恸曰:“天丧吾君社稷矣!”设了铁公灵位,沥酒祭奠,痛哭者数次。这是何故?
原来两公素日神交,彼此极其敬慕,只因隔绝千有余里,铁公亦未知景公别有作用也。当燕王造谋伊始,朝廷曾遣景公任北平布政,侦探消息。景公一见燕王,决其必反,返与之深相交结,俟其一有举动,即便擒之。无奈朝中小人,多谤公与燕交通。建文帝初虽不信,然十夫挠锥,众口铄金,曾参大贤,不免见疑其母。即以左佥都御史召公还朝。景公谒帝奏云:“臣能制燕藩之命,不知何以召回?”帝慰公曰:“社稷方倚卿为重,岂可久居于外?燕王为朕叔父,天伦至戚,岂可以兵刃相加?朕当以德化之。”景公嘿然而退。迨燕王既反,王师屡败,铁公倡起义兵,两次告捷,景公密奏:“今日能敌燕王者,唯铉一人,请专以北伐之事畀之。”而朝中多畏铁公,恐成了大功,为帝所柄用,又极力于暗中谋沮,建文帝只命铁公扼住济南中路,燕王遂由大名绕出馆陶,径趋徐泗而下金陵。登极之后,即召景公。公抚膺曰:“我不能存社稷,誓必与燕贼俱死以报我君。”乃诡自归附,入见燕王。王大喜曰:“我故人也。”
升公为左都御史。自是恒伏利剑于衣衽中,委蛇从事,觑个方便。寮漷多有疑公者,所以与铁公绝不交接,以杜人之耳目。
在景公正喜铁公之来,为生死之计,若己一刺燕王,此身必遭屠戮,今有铁公,则身虽死而社稷可复也。大英雄之处事,一柱足以撑天,而忽倾折,能不伤感悲恸乎?
未几,中秋节近,闻赐群臣宴集,公喜曰:“好机会,我当献酒于贼,逆而刺之。”先一夕,钦天监密奏文曲星犯帝座甚迫,其色赤,其人当衣绯,宜为严察。燕王初不疑为景清也。
诘旦,内束滉猊,外罩衮龙,又令心腹侍卫百人列于殿上,方行视朝。遍察百官,唯有景清独衣绯袍,心甚讶之。公见燕王色动,知为所猜,待不得会宴了,遂奋跃而前,掣出袖中匕首,直刺燕王。燕王大呼杀贼,左右卫士蜂拥齐上,扯衣的扯衣,拖手的拖手,抱腰脚的抱腰脚,夺匕首的夺匕首,即时拿下。
清知志不得遂,植立嫚骂。王令以刃抉去公齿,且抉且骂,含血直OK燕王之面。王大惭大怒,立命将公剥皮揎草,以索系于长安门,碎剐骨肉,投之溷厕。既而夷公之九族,又株连乡里,因亲及故,屠戮数百家,名日:“瓜蔓抄”。好些村社,尽作丘墟。越日,燕王过长安门,顾所系之皮,宛似人形,笑而诟曰:“汝犹能刺朕耶?”言未毕,公之朽皮,顿然跃起,绳亦挣断,奋趋数步,直薄燕王。王大惊,左右以金瓜乱捶之。
王亟还宫,即令武士烧公之皮,化杰灰烬。凡举火数人,莫不口吐鲜血,立仆于地。燕王痛憾之极,复又波及公之朋友,而公最寡交,止有青州教谕刘固,与公莫逆,时居京师,遂连坐之,并其弟刘国、母袁氏,一家五口,同日受刑于聚宝门外。
刘固之子名超,年方十五,生有神力,仰天一呼,捆索尽断,刽子手中的大砍刀,早夺过来,左挥右击,斩馘十余人,众皆披靡。监斩宫亟呼兵士四面围住,忽人丛中突出一道姑,袖内飞出一剑,将监斩官砍作两截。刘超见有助他的,又夺一刀在手,纵横旋转,刀光奋跃,如飞霜激电,但见人头滚滚坠地。那道姑的飞剑,飕飕风响,腾空而下,如鹰击兔,血肉狼籍,顿杀百人,余皆四散逃去。道姑收了神剑,同刘超竟奔江口,路上迎着几个汛兵,尽行砍杀。见江边有个空渔舟,道姑便呼超同跳下船,荡起桨来,顷刻抵于北岸。刘超拜伏在地,道:“承道姥活命之恩,独是我一家受戮,今投何处去好?”
道姑说:“有个去处,既可以建功立业,又可以报冤雪愤。”超又拜谢了,道姑就作起缩地法,如飞而去。
明日燕王视朝,应天府府尹将法场上事情逐一奏闻,燕王大骇,命兵部行文各省,画影图形,缉拿刘超与无名道姑二人。
朝罢回宫,猛见景清仗剑而来,王亟跳下步辇,向内亟走,绊了槛,一交跌倒在地。宫女们疾忙扶起,徐妃询知缘由,便奏道:“陛下何不学唐太宗,用猛将把守宫门呢?”燕王道:“不怕外廷笑话?”既而倒在御榻,又见景清掣剑,照顶门砍下。
燕王闪过,跳将起来,浑身冷汗,乃秉烛而坐,拔剑在手,而景清已在背后。燕王大喝:“景清能为厉耶?朕有命在天!”大踏步转身砍去,景清却又在前,即便翻身迎他,而清或左或右,随其所向,面面盘旋。燕王使尽气力,轮剑击刺,直到天明。
从此白昼现形,凡燕王止息之处,清亦在焉,舞刀试剑,直逼将来,阴风飒飒,毛发皆竖,把两三个所幸妃嫔,活活吓死。
又见铁铉带赤金帕头,衣绛红衮袍,指挥猛士数十,杀进宫来。
燕王大叫左右,似梦非梦,霍然而醒,心甚着急。告于徐妃。
妇塞曰.“人言景清、铁铉皆系上界列宿,英灵特异。以妾愚见,陛下赠其官爵,赐以祭典,则气平而精灵散矣。”燕王欲依徐妃所奏,又不肯以胆怯示人,乃密谕胡濙、金幼孜等公具一疏,言“景、清、铁铉虽心在建文,然忠烈可嘉,请特旌之,以风在位”。燕王批示曰:“建文时之奸党,均宜夷灭,而铁铉则系外吏,景清是朕素交,据钦天监奏皆上应列宿,姑颁格外旌典,并以原衔加赠宫保,各赐祭一坛,命蹇义、菇王常代朕行礼。”自此以后,方得宫中宁谧。有诗吊景公曰:文曲星芒赤,中宵杀气分。
心能藏一剑,胆直压千军。
十步皮能跃,一灵火不焚。
英魂空杀贼,天意在燕君。
燕王之世子高炽,素性仁厚,向以父亲杀戮过惨,几次要谏,又怕性子利害,惹出事来,不敢启齿。今见褒奖了景、铁二公,略有悔悟之心,遂乘间奏曰:“当日离间宗亲之奸臣,不过数人,皆已族诛。至于遁去官员并殉难之妻女,似可原宥。
若搜拿紧急,恐人心震骇,激出事端,未免有烦睿虑。孩儿浅见若此,愿父王察之。”燕王曰:“此辈颇有节义,朕原欲用之,乃敢骂朕为反贼,是自取诛戮,非朕必欲杀之也。今依吾儿所奏,凡遁去官员与殉难之妻女,悉免逮解,止禁锢其子孙,不许出仕。”世子又奏日:“前日泗州与临淮,被勤王贼寇杀死大将三员、官兵四千有余,以孩儿之见,当亟加天讨,父皇置之不问,何也?”王笑日:“非汝所知,此乃乌合之众,急之则聚,缓之则散,散而缚之,一捕快之力耳,若急之则必挺而走险,啸聚益众。相传建文未死,人心惶惑,倘有摇动,安能保得中原耶?我已密敕青州守将与登州总兵,伺其消息,聚则讨之,散则擒之矣。”世子曰:“足见圣算周详。”
忽大常寺密本奏云“奉发教坊司罪人妻女若干,于昨晚忽然不见,门户紧闭如故,事出异常”等语。王默然良久,以奏摺付与世子详察。世子奏曰:“据孩儿看来,此必有妖人以邪术摄去,恐即是劫取刘超之道姑,亦未可定。”王曰:“是也。
彼能飞剑斩人,妖术无疑。”世子又奏曰:“泗陵守监来时,儿曾问及贼寇情形。据云中军有女将,号太阴元帅,有金甲神人护持。由此言之,劫法场之道姑,即此贼寇矣。”燕王曰;“报来文书,云系响马作乱,并未言及女将情由。俟朕临朝讯之。”
忽又刑部密奏云:“狱中墙垣不动,门户不启,罪囚逃去无存。”
燕王大怒,令将提牢司狱官吏勘问。世子又婉奏曰:“此亦教坊司一辙,非防范不严之故。大约妖党必与青州响马合成一局,不可不早加剪灭也。”燕王正在筹画,兵部又一密本奏进云:“据青州都指挥使高凤飞报,益都卸石寨中,盘踞响马数千,奉一女将为主,竖起黄旗,招军买马,日盛一日。亟请进剿,以除祸本。”王谓世子曰:“汝之见识良是。”遂飞颁密敕与高风并登州总兵,令会兵合剿。但不知那锦衣卫狱与教坊司忠臣的子孙妻女,是怎样一齐走个没影的,总在下回分解。
第二十三回鲍道姥卖花入教坊
曼陀尼悬珠照幽狱
前回在法场救取刘超者为谁?乃是一位剑仙,叫做聂隐娘也。到卸石寨去辅佐月君的,路过皇都,适见刘超怨气冲天,满腔忠义,所以拔刀相助。然还没来由,且分明些个。要知道掌主人间劫数,不是仙真列宿临凡,即系魔王出世。如汉高祖为赤帝子,明太祖为娄金宿。魔王如汉之项羽,秦之嬴政,唐之黄巢、朱温,皆至杀人千百万。为之羽翼将相者,真人有真人之部属,魔君亦有魔君之种类,皆应劫运而生。今唐月君是太阴女主,就有一班女仙真,也是数中人物,不期而自至的。
究竟聂隐娘救取刘超性命,也是数该同归卸石寨,不该遭燕王杀戮的,方有这等凑巧之事。按下不题。
且说鲍、曼二师来到金陵,随向神乐观去会王昪。昪惊问道:“鲍道长可是不曾回去,怎来得这样快?”鲍师道:“太阴圣后又差这位曼道兄来,路上遇着了,要同在此干些机密事。”
王昪道:“不敢请问,是何勾当?”鲍师应道:“太阴圣后闻得燕王杀戮忠臣,把妻女发人教坊,甚为可惨,要设法救他几个,暂借这里担阁两日。谅道兄忠于建文的,必不相拒。”王昪道:“难,难!如今忠臣义士差不多杀完了,唯狱中有几个忠孝子孙,重重锁钥,都带着九条铁链,你就是飞得进去,他也不能勾出来。那教坊有几位贞节的夫人小姐,都是窄袜弓鞋,行动要人扶持,就是放他去,他也不能勾走的。昨日有个道姑,在法场上救了刘教官的儿子,一者他有飞剑的神术,二者刘超有万夫不当之勇,杀伤许多兵士,京城内惊天动地,这不是当耍的事!”鲍师也不知是聂隐娘,遂将机就机应道:“这也是太阴圣后差来救去的。只要间僻静房屋,自有救法,管教神不知鬼不觉的。”王昪心上一想,刘青田所托的梦,件件都应,又疑救去刘超就是的姑,将来富贵荣华断然不错,就应承道:“我房后尚有一个夹道,三间空屋,可以安歇数人。如今二位就在我房内下榻,小道暂移别处,日间锁着门,我白有应答人的话。”
鲍姑道:“这极妙,到事完之日再会罢。”王昇别了自去。
曼师谓鲍师道:“我的性急,不耐烦与女人做事,教坊司是你去,狱中是我去,何如?”鲍师道:“我也正是此意。”当下二师各自分头行事。却原来教坊共有四司,虽然门户各分,总有一座大门内出入,每日卖刷牙梳子、针线花粉的,不论男女老少,闯来闯去,从无禁忌。鲍师妆做了卖花粉的老妪,闯到各司。见这些忠臣妻女,分散四司,都另住一房,悲悲切切,双泪横流,像要寻条死路的光景。也有病在床上,痛苦呻吟,觅死不能勾的。鲍师触目伤心,十分不忍,亟回观中书符写咒。
至二更以后,飞人教坊。先到铁兵部的杨夫人住房门首,运动神光,照见两小姐,因母亲有病,坐在床沿,相对垂泪,孤灯半明不灭的。外房有个老汉老妈,悉悉簌簌,未经睡稳。鲍姑遥向他脸上画道符儿,昏昏然鼾寐去了。方在房门上弹了两弹,叫声开门。两小姐道:“他们恐我母子寻死,又来敲门了,不要睬他。”鲍师又低声叫道:“我是远来寄信的,求小姐开开门。”
杨夫人病虽沉重,心却清明,听见“远来”二字,有些奇怪,遂叫小姐开他进来,小姐把灯剔一剔,开了门时,见是个道姑。
杨夫人道:“可是阎王差你来的?我相公定在黄泉路上等我,你曾看见么?”鲍师看夫人是要死的,就朗声答道:“我是南海大士差来的,你家铁相公是上界武曲星,已经升天,而今夫人也是要升天的。但两位小姐还有大贵的日子,所以特来救他。”两小姐含泪应道:“我姊妹二人只因母亲尚在,暂活几日,待母亲去时,总要同去的。说什么大贵,不知你是人是鬼,休来戏弄。”鲍姑又转口道:“我奉大士的命,不独救取两位小姐,还有康安公子,现在狱中受苦,也要同救去的。将来建文复位,尚可报这大仇哩。”夫人听说的公子名字对准,不由不信,遂问:“你也是女流,有何救法呢?”鲍师道:“南海大士与我灵符三十道,把合教坊的夫人小姐并狱中的各位忠臣子孙,都要救去的。”就在袖子内取出两道灵符,说:“一符放在发内,我看得见人,人看不见我。一符系在膝磕子上,可以日行千里,不费厘毫毛力。有个救不得的么?”随把一符塞在小姐发内,暗念神咒,连影儿也不见了。杨夫人道:“也罢,我自寻你父亲去,你两个休得短见。闻得前日救去刘公子也是个道姑,必定有些来历,若得把你哥哥救出,自然有个好日子。”鲍师即权辞应道:“那劫法场的道姑就是我,别无第二个。”杨夫人就叫两小姐拜了鲍姑,问:“几时可行?”鲍姑道:“教坊中数位,要一齐走的。我一夜一处去劝他,尚要等数日,小姐但请调养贵体。”言讫,忽然不见。
次日,鲍师又向教坊剔探。夜阑时,到的谢御史夫人住处。
夫人正坐在床上,抱了个十来岁的小姐,在那里啼哭说:“我儿,你姊妹三个先去了,我为母的,只待你同到黄泉路上寻你父亲,一家儿好相见哩。”鲍师想,这个门是敲不开的,不免径自进去,站向床前,朗朗的说道:“南海大士令送仙丹在此,救小姐的玻”谢夫人吓了一跳,便道:“我母子今夜该毕命,鬼也来了,咳,正是早一日好一日。”鲍师道:“夫人休苦,看我手内的灵丹,可是个鬼呢?”夫人道:“是鬼不是鬼,我也不怕,只是我母子要同死的。你好不晓事,难道这个所在,是有志气女人活着的么?”鲍师道:“夫人未知贫道的来意,救好了小姐的病,原要连夫人并狱中的公子总救出去,一家母子团聚。到建文皇帝复位之日,御史相公尚有追赠,公子拜了官爵,夫人别有封诰。若说救活在教坊司,倒是坑陷夫人了,那有此理。”夫人听说公子在狱,心上愈加悲酸,吞声问道:“你如何知我的家事?”答道:“我是观世音的弟子,凭是吉凶生死都晓得。”夫人又问道:“那建文皇帝真个还复位么?”答道:“近日山东有位女真人兴起义师,大败燕兵,只在来年迎立旧君,多少忠臣的怨恨皆泄了。”夫人见他说话明爽,不是鬼怪,遂下床来谢道:“我是女流,纵能救我,也不能勾出去。若还再被拿住,不如不走为妙。”鲍姑就将灵符的话细细说了,把手中丹药递与夫人道:“明晨以姜汤凋服,小姐病可立愈,稍等几日,我来接取各坊的夫人小姐们,一齐隐形而去。”说毕,拔开门闩,走向房檐,腾身半空而去。谢夫人始信为真仙,静心等候。
从此各忠臣家眷处,鲍师一一随机应变,都说得信服了。
乃密谕王异道:“今夜四更月上时候,你可开观门等着,救的夫人小姐,都要到此。”王昪允诺。有顷,鲍师飞人教坊。众人刚刚睡觉,就送了个魇禁的咒,都像死一般睡去了。然后到各房去,看这些夫人小姐,皆在妆束等候。除铁兵部的夫人与牛景先的妻妾、黄子澄的妻女及妹,并郭侍郎的一位小姐,数不该救去,先已死了。现在四位夫人、六位小姐,鲍师各与安置灵符,引出大院子内。院门是落锁的,鲍师喝声“开”,锁即脱落,就一齐出去。鲍师又喝声“锁”,那大院门竞像有人关锁好了。领着各眷属竟走,一路上的狗跟着乱吠。可笑仙家隐形之法,瞒不得狗眼,鲍师以咒禁之,寂然无声。又见栅门口有巡更打锣的,鲍师遥向他吹口气,便一个个体软筋麻,浑如醉倒。将到观门,王昪正出来迎,见鲍师问道:“没曾救得么?”鲍师道:“都在此。”正昪想,莫要是鬼魂,且掩了门,随到卧房。鲍师教将灵符去了,整整齐齐,共是十位。王昪大骇。鲍师向着众夫人道:“这位是住持王道兄,当日建文皇帝是他救去的。如今有此一番,观中不可住,也要同行的,夫人们不妨相见。”王昪心中正要随去,以应梦中富贵的话,便恭恭敬向上作揖,各小姐都背立,只四位夫人还礼。鲍师向王昪道:“你救建文皇帝的船只,如今要取来救夫人小姐了。明日这个时候下船,放到水关口,黎明便可渡江。”随向卧榻里取出碎银五十两,递给道:“这是前路的盘费。”王昪道:“盘费该我备,也要不得这许多。”鲍师道:“自有用处,你且收着。
再有一根青竹送你,临起身时将来盖在被内,这是壶公授费长房的替死法,岂不去得干净。”王昪心喜,自去暗暗收拾行装。
夫人们正要拜谢鲍师,忽一阵风响,曼尼落在庭中,便道:“道兄事早完了,我还有一日,然只怕倒是我先回去哩!”鲍师对着众夫人道:“这位仙师,是往狱中救公子的。”张夫人道:“两位仙师请上,受贱妾们一拜。”礼毕,引到后房坐定。鲍师问曼师是怎样救了狱中诸公子,曼师道:“我还未问你是怎样救这些夫人。”鲍师遂细述一遍,曼师大笑道:“这是我容易了。我生平不会与女人做事,道兄实有干材。”鲍师道:“休得谬赞,且把狱中如何救取公子说来,夫人们也好宽心。”曼师道:“我第一夜先去探探,见这些公子个个身盘铁链,手有铐子,脚有镣子,逼立直押在柙床上,就是鼠子来挖眼珠,只得由他,动不得一动儿的。也没有一点灯,黑珮珮地,竟是阿鼻地狱。我就回到无门洞天,取了那五颗夜明珠来,乘他合眼时,各处挂着一颗,并托个好梦与他。将近五更,有一个说道:‘那悬挂明珠照我们的,定是个大慈大悲菩萨。我才得一梦,是要救众人出狱的话,不知可有这样造化?’我便应声道:‘有造化,有造化,大家出狱骑天马。骑天马,走到青州卸石下。列位公子休害怕,我是南海大土差来救拔你们的。’即教他诵句宝号,那镣铐锁链登时尽脱,共有九个,都跪在地上?哀哀说道:‘若菩萨不救我等,尽愿就死,把个冤魂带出去,强似沈于牢狱。总是求死不得,所以活着,我们父母想在黄泉路上眼睁睁的盼望呢。’我说:‘若不是救拔你们,到这里做恁么?独是京城严固,关了九门,千军万马也杀不出。须要学我的道法,便可遁去。你们日里照旧锁铐,二更以后,我来传授,尽心演习,只消九日功成。若有学不会的,也是各人的命。’从此每夜去教导,今已第七日了。我用个你们仙家壶中天的法儿,这样小法术,只好在这个地方用着哩。”鲍姥道:“胡说,此乃壶公的妙法。只隔堵墙,就在里面厮杀,外面也听不见。不知被你几时盗去的,如今救出公子来,将功折罪罢。”
二仙师正好笑谑,王昪早进来说:“船已在后门口,就此下去甚便。”众夫人们出教坊时,只走得个身子,一些行李没有,心下迟疑。鲍姥宽慰道:“一切应用物件都已备下,不消虑得。”夫人们见鲍姥洞鉴衷曲,不胜欣感,就一齐下船。王昪棹出水关,天已黎明,急急转到江口。鲍师就呼阵顺风,轻轻渡到北岸,袖中取一帐,付与王昪道:“雇车雇骡,以及置买被褥梳抿等物,只要吃亏,不要便宜。”王昪问是何故,鲍师道:“与彼争价,就担阁工夫。我在二十里以外蜡神庙等着,务于午刻必到。慎勿有误!”王昪去后,鲍师各给了夫人们隐形灵符,作起神行法,倏忽已到古庙。等不多时,王昪押着车辆来了。夫人们相扶相搀,上了车儿,即向大路进发,中途无话。
却说月君在卸石寨中,日与军师及诸将佐操演兵马,练习阵法,并令制造盔甲枪刀旗帜等物,豫备出师。远近豪杰闻风来归者,已有十余人,总委周缙先登册籍,然后引见,量材擢用。设有女将来投,则系满释奴接待。一切大小诸事,各有掌司,虽小小山寨,纲矩严束,胜似管子治国。一日,忽报有位道姑来谒,叫做聂隐娘,月君知是剑仙,疾忙请进,自起迎之。
隐娘趋上露台,打个稽首,说:“小仙特来效半臂之力。”随命跟着的一个少年,向上叩首,真好相貌:皎皎乎颜如烂银,似方而实圆;炯炯然睛如流电,虽露而能藏。广额修眉,有冲汉凌云之气;重颏方口,具餐霞辟谷之心。燕王杀不得,聚宝门前神威奋迅;道姥救将来,卸石寨中英概飞扬。但看今日的剖露出义胆忠肝,谁识得前生锻炼就仙风道骨。
聂隐娘就将刘超的始末,并法场上救的缘由备说了。月君道:“如此英勇,真虎儿也。”于是军中号为“刘虎儿”。
又一日,赳然有阵大风从东南来,刮得山谷震动。曼师与九位公子,皆跨着天马,从空而下。那马到地,现却原形,悉系青竹。请问这九位公子,是何名姓?一为诚意伯刘青田之元子名璟,一是铁兵部的次子名康安,一佥都御史周讳璿之子小名蛮儿,一谢御史讳异之公子乳名小咬住,一郭侍郎讳任之少子号金山保,一大理寺卿胡公讳闰之公子名传福,一博土黄彦清之犹子小名贵池,一茅都御史大方公之长孙乳名添生;原只有得八位,其第九个,乃是典史金兰。月君见渚公子皆鹑衣跣足,蓬头垢面。令沐浴衣冠而后行礼。
就是当夜二更,飞报鲍仙师也到了。月君亟起相迎,见二辆大车,载着十来个妇女。鲍师逐一引进,说:“这位是侯尚书之曾夫人,次是茅都御史之张夫人,次谢御史之韩夫人并小姐,次陈太守彦回之夫人屠氏,次铁兵部之两位小姐,长名炼娘、次名柔娘,次郭公任之二女,次董御史镛之少女。”都向月君拜谢。其铁公子认着姊妹,谢咬住认着母亲韩夫人,金山保认着两个姐姐,茅添生认着祖母张夫人,自然哀恸伤感,皆不必叙及。诘旦,月君大设筵宴,与诸夫人等洗尘,传令军师暨一班旧文武:“共陪诸公子并新来各位义士,畅饮一宵。来日霜降,汇集演武厅,候孤家点将兴师,进讨逆贼。”只须一旅下齐东,先诛他卖国的元凶;三军临济北,再讨平助纣的余党。胜负如何,且听敷衍。
第二十四回女无师延揽英雄
诸少年比试武艺
建文四年秋九月越有九日,庚申霜降。月君赴演武场,祭旗纛,考校新旧文武诸将士。那些众夫人小姐,死里得生,到了山寨,见有多少女将,也就不避人了,随着鲍师、素英、寒簧,同到耳房内观看。见月君素绫披风,鹅黄衫子,翠叶云冠,鲛丝鸾带,略似道家装束,端坐在沈香九盘龙交椅上;左首曼陀尼、右手聂隐娘,皆带斜坐着;厅前站着两员女将,满释奴与柳烟儿;阶下两行列着武士健卒。队队的五方旗帜,灿烂鲜明,尽是雀蛇龙虎;林林的十八样军器,闪烁精华,半是戈矛剑戟。各将军皆铠甲兜鍪,或带束发金冠,穿绣花战袄,众谋士皆袍服儒冠,或披鹤氅衣,纶巾羽扇,整整齐齐,都到演武场内向上参谒。满释奴朗声传说:“圣后有令:各文武免礼,旧将士都站在西边,新将士都站在东边,听候将令。”
忽门上传鼓,有探子飞报紧急军情。月君传令唤进,那探子喘吁吁的跪禀道:“探得燕王密敕青州高指挥与茹太守,起兵扫荡卸石寨,定于今日霜降点集将士,杀向前来了。”月君令赏银两,再去探听。随传令与董彦呆、周缙道:“我立的五军,原要每军是五员大将。前者起义不过数人。是以一军只有一将,今日各营都要增人,可令新到豪杰,善武者来试武艺,善文者前陈方略。”
彦杲宣令毕,东边队内早有一儒生,修躯劲骨,白皙微髭,双眸四射,有若春星芒焰,昂然直到檐下,打一恭道:“小可是济南高咸宁,向者参赞铁大司马。燕逆兵临之日,妄言法周公以辅成王,小可遂作《周公辅成王论》以折之,逆贼气沮,不知所对。堰水来灌我城子,小可又献计于铁公,诱令燕逆入城,先悬铁板于门闺,从上压下,不意仅碎其马首,未能成功,至今愤恨。平生熟习周、孔经书与孙、吴韬略,颇识兴亡治乱之机,今投元帅,敢献CK荛,幸采葑菲。”月君问道:“孤今前讨燕逆,先生试陈方略。”咸宁曰:“将在谋而不在勇,兵在精而不在多,随机应变,临期自有应敌之方。但论全局大势,先取青州,以轻骑直捣北平,定鼎于燕,然后南伐,此反客为主之妙着也。”
西班一武将,向前躬身禀道:“职乃燕山百户倪谅。当日燕藩未反之先,曾密奏于建文帝,帝止诛其官校数人,以致养成大祸。今彼擅自登基,人心未服,诚如高儒生之言,直取北平,为根本不易之论也。”吕御阳晋言道:“直捣北平之论,似是而难行。晋之王氵睿直取石头城,此势之使然也。魏之邓艾直袭成都府,时之使然也。魏延欲从子午谷直取咸阳,而武侯不许,时与势皆确·所不可也。北平为辽、金、元之旧都,城郭坚峻,胜于金陵,我悬军于千里之外,中间皆是贼党,岂能挽运兵糈?则我之饷道先绝,而坚城难下,若再以一旅之师乘我之后,岂不进退无据?此势不可也。北平东接永平,西邻保定,燕王于此二郡皆屯重兵以为肘腋。张家、喜峰诸口,密迩胡元,诸种部落,岁岁侵扰,又为门庭之寇。无论不能拔取北平,纵使得之,燕王返据济南,则我四面受敌,虽有良、平,不能善后。此时不可也。当日高皇帝封藩,以燕王智勇兼备,故使独当北面,折冲塞外。若我据其故巢,则反为彼御侮,又安保他不输情献币,连结诸部落,以为我患乎?”月君道:“两先生意见不同,且到临期,孤家自有调度。”
只见东班内一少年疾趋至前,深深打一恭道:“小子铁康安,当日随先父守济南时,与儒生高咸宁同参帷幄,又与大将瞿雕儿同捣燕军,再战再捷。目今两人皆投麾下,小子又为元帅救拔,共聚于此。正义士报仇之日,燕逆败亡之秋也。愿为执鞭,以效前驱。”月君道:“令先尊忠盖天地,义贯日月,汝有大志,足绍家声。赐名铁鼎,字曰定九,如何?”铁公子道:“康安两字,原是乳名。蒙元帅更易,顾名思义,勖勉甚大,敢不祗遵。但先君讳铉,字鼎石,小子心有未安。”月君道:“讳不可犯,字则无妨。燕逆闻先公之名,尚自胆寒,孤家正欲犬鼎’字以为汝名,即如先尊公尚在,使燕逆闻之夺魄耳。”
高咸宁赞道:“元帅期君以定九州,庶完兵部公未了之志,不妨以字行天下。”康安乃再拜受名而退。
时刘超手提偃月刀,鞠躬禀道:“甲胄在身,幸元帅恕其无礼。近日小子新铸此刀,略试丑技。”遂前趋一步,后退一步,左右各一转,开了四门,轮动起来,风声飒沓,真如电掣霜飞,但见刀光,不见人影。宾鸿大加喝采。舞罢,放刀于地。
周蛮儿在人丛中跳出,执刀在手道:“我也舞一舞。”虽然轮动有法,觉得气力不胜,脸红颈赤,勉强完了。月君问宾鸿:“你是有名的宾大刀,比刘超的孰轻孰重?”宾鸿提起来一试,说:“刘将军的刀多重数斤。”月君大喜道:“真虎儿也!”命赐金盔一顶,玉带一束,红锦战袍一领。
小皂旗见月君赞赏刘超,就在班次内涌出,大声说道:“小将能射连珠箭,百发百中。前在淮北,连发两矢,射杀了燕阵上有名的番将。今请在圣后面前小试一试。”月君随命满释奴取出那个龙眼大的铜圈,悬在百步之外,发令道:“将军射过此圈,即授先锋大将之职。”小皂旗随掣雕弓在手,拈取两矢,接连迅发,悉透圈中过去。两行将士莫不喝采。月君赞道:“吕温侯一矢而穿戟眼,不及将军多矣。”即命取先锋金印赐之。
又一新到的少年将军,姓楚,狭面方颐,虎头鹰目,躬身向前,大声嚷道:“步射何足为奇,小将能马上射之。”遂飞跨锦鞍,驰骤两遍,翻身背射一箭,刚刚在圈中穿过。众将士也齐声喝采,月君命至阶前,赐酒三杯,询其履历。禀道:“小将名由基,先父楚智,为皂旗将军陷入燕阵,匹马单枪,杀进重围去救,后无援兵,与皂旗同时战死。”月君问:“汝知皂旗将军有子与否?”由基答应不知。月君道:“适才射连珠箭者,即皂旗将军之子也。”二人相视,执手涕泣,认为弟兄。月君道:“楚将军不愧由基名字。”亦授为先锋将军之职,命刻银印赐之。
西班新将士内,齐齐走出五员,向上声喏。一人黑麻吊眼,姓彭名岑,为北平都指挥彭二之子,燕王在宫中发兵时,彭二斩关人端礼门,格斗而死。一人青脸狼躯,姓卜名克,其父都督卜万,威名震于北塞,进兵遵化,被燕王用反问计,为部下奸贼陈亨所杀。一人虎形无项,鼻若波斯,姓庄名次蹻,其父庄得,双战燕将,为燕王暗射中颊,马蹶阵亡。一人豹眼短须,姓马名千里,乃蓟州都指挥使马宣之于,部将毛遂偷降于燕,宣走至居庸关,力战被执,骂贼受害。一人五短身材,缩腮如猴,姓孙名翦,其父孙泰,与燕兵裹疮血战,奋力陷阵,重创身亡。月君逐名试其武艺,孙翦与马千里枪法皆精,彭岑善使双鞭,庄次蹻惯用双锏,卜克好使浑铁槊,长枪大刀,并皆娴熟,膂力更胜。月君谕道:“汝等先人,皆马革裹尸,为国家忠义之士,须各恪承先志,戮力同心,为君父报仇洒耻。”五将肃然应命。
又一壮年将军,出班前禀道:“小将姓张名伦,官居世职指挥,原在保定左卫,因燕兵势大,力不能敌,计欲领众回南,人卫朝廷。不意燕逆渡江,乘舆颠覆,小将闻得元帅大兴义师,遂复率众北来,径投麾下。虽文不知孔、孟,武不谙孙、吴,但耿耿忠心,惟知报国,愿秉元帅指挥。”又一弱冠书生,白面方颏,身如玉立,目似星流,从容禀揖道:“小子张彤,先父讳彦方,为乐平知县,曾纠义师南下,不幸败亡。燕逆将先父身尸,暴在谯楼半月,面色如生,英魂犹在。小子誓为先父争气,至死靡悔。”又有四少年,一姓张名汝翼,为北平布政司张昺之子;一姓葛名缵,为燕府长史葛诚之子;一姓卢名龙,为燕府指挥使卢振之子;一姓谢名勇,为北平都指挥谢贵之子。
张昺与谢贵,并为燕王赚人宫中,与卢振、葛诚同遭杀害。汝翼遂与谢勇投奔武安侯郭英,英屡战败绩,染病而亡。又走向济南,要投铁兵部时,铁公已经诣阙殉难。适遇葛缵、卢龙,也到济南,四人遂插盟共誓,结为弟兄,图报大仇。闻卸石寨建起义旗,以此齐来投见,都是与燕王不共戴天的。又有东平州死节吏目郑华之弟郑桓,萧县全家殉难知县郑恕之弟郑庄,二人原是同族昆弟,闻得义土归附卸石寨者甚众,先后来奔,不期而会的。或精于文事,或娴于吏治,或长于武艺兵略。月君各加慰藉。
唯刘璟在东班,肃然拱立。月君召至前曰:“子为青田先生之后,家学有传,何其恬然不发一语?孤家曾闻高皇帝云:阿璟凝重,可谓知人则哲。”刘璟进对曰:“先人辅高皇而得天下,后人不能辅嗣君而失天下,更有何言。纵使能读父书,不免有赵括之赧颜耳。”月君大将道:“君子哉若人!”再有狱中救来的黄贵池,识鉴疏通;胡传福,器局弘毅,均有经济之才,小咬注金同保,年未舞象而性好武;茅添生,年方舞勺而善属文。月君并赞道:“真哲人有后。”
忽一小校疾趋前来禀说:“南山有白额猛虎,伤了猎户,大吼而来,将到此地。”众将士各举兵器耍往逐之。瞿雕儿厉声止住道:“不须列位,小将未试武艺,且去与他赌斗一场,算作考武。”遂大踏步徒手奔出。正逢猛虎已进演武场,雕儿大喝一声,奋拳向前,那虎见有人抢来,便迎面一扑。雕儿向右侧一跳躲过,猛虎扑了个空,前两爪搭在地下。雕儿乘势揪住了猛虎脖子,左脚踏住前胯,左手赛铁箝的两指,用力向虎眼一挖,格擦一响,把两个眼珠子抠出。猛虎负疼挣扎不得,前爪在地乱爬,爬成一个小窝。雕儿愈加用劲,按入窝内,又将两指抠了猛虎鼻孑,向上一扯,两个鼻孔双双尽裂。猛虎前半身动掸不得,只把后股两爪乱爬沙土,又旋了个窝儿,被雕儿双手按住虎项,放下左脚踏地,将右脚用力在虎肋上乱踢,踢得肋骨断折,僵卧不动。将士看者,莫不吐舌。然后放松双手,直起腰来,略觉微喘,就一手举起死虎,走向月君前放下。
月君道:“瞿将军真天神也。”命赐美酒一壶,雕儿立饮而荆又赐龙马一匹,雁翎倭银锁子甲一副,雕儿大喜叩谢。
董彦杲向前禀道:“小将有两个弟兄,一名雷一震,一名朱飞虎,各使开山大斧,有万夫不当之勇。近在河北放响马回来,愿求考校录用。”二将遂上前叩见。月君看雷一震时:面色晦而青,眼光暴且绿。遍身有青筋,剔起如绳束。腰细三围多,膀阔尺有六。声厉若雷鸣,万夫皆辟易。
看朱飞虎时,形象又为古怪:
面皮紫赤厚,身材短阔瘦。双孔鼻掀上,两轮耳反后。眼小若黄蜂,烂烂岩电走。马上太轻赶,如虎飞来斗。
二将不待命令,并取金蘸斧,飞身上马,在演武场中分为左右,各舞一回。军士皆眼花撩乱,赞叹不迭。有词为证:一个开山钺,雷轰轰如玉龙破山;一个宣花斧,风飒飒如素蟒翻波。一个左边驰骤,疑来焦赞前身;一个右首骧腾,猜道索超再世。虽然演武堂前较技艺,便知黄云阵上显威风。
考校已毕,满释奴大声问道:“众位将军,还有射铜圈的么?”诸下无人答应,释奴随向锦囊,探取铁丸在手,连发三弹,端端正正,在圈中飞过。将士齐声和赞,释奴方收了圈子。
月君下令道:“孤家五行阵法,可用大将五五二十五员。今每营止有一员,应先补三五一十五员之数。前营中军大将瞿雕儿,以彭岑、孙翦为左右将军。董彦杲仍主左军,以朱飞虎、雷一震为左右将军。宾鸿仍主右军,阿蛮儿、卢龙为左右将军。董彦暠主后营中军,以庄次蹻、马千里充左右将军。刘超、卜克,任中营左右将军。先锋二员,小皂旗、楚由基。合后二员,张伦、倪谅。左右哨小将军,董翥、董骞。军师吕律,兼行元帅事,统率诸军。高咸宁、铁鼎,为左右监军。张汝翼、张彤,为左右参军。周缙、沈珂,为左右军政司。胡先、金兰,为左右会计司。胡传福掌文诰,黄贵池掌书记。刘璟总督运饷,葛缵、谢勇为副。董彦杲署卸石寨将军,郑桓、郑庄为左右知寨。”
诸将见月君因材器使,设官分授,悉合机宜,莫不踊跃心服。
吕军师进前禀道:“目下燕贼暗发青州兵马来攻,某只略施小计,立取贼将首级,献之麾下,青郡亦唾手可得。”月君问计安在,军师举手,言无片句。直教:稷下书生,同建擎天事业;番中女将,独标振地功勋。且看下回,方知端的。
第二十五回真番女赚馘高指挥
假燕将活擒茹太守
当下众将土皆侧耳静听,吕军师却以手指满释奴向月君道:“今日大功,要成在这位女将军。”月君道:“是了。”即将兵符印信,交与御阳,除女弟子以外,各营军马悉听调遣,违者治以军法。月君随退入耳房,看军师发令。
御阳将兵符印信供在正案,北向拜毕,立于檐下,朗声说道:“燕逆篡位,圣驾播越,正臣子披肝沥胆、尽忠报主之日。
大元帅特兴义师问罪,谬委某以军旅重任,凡诸豪杰将士,其各戮力同仇,罔或怀私误国。王法无亲,犯者不贷。”遂命军政司将军政条约宣谕毕,乃南向坐下。两班将佐,皆躬身参谒。
御阳传令左先锋小皂旗、右先锋楚由基二将:“挑选精兵五百,各用木棍,老弱兵五百,用些残缺军器,不打旗帜,不带弓矢,向青州一‘路迎敌来将,只要输,不要赢,直诱至寨门相近,汝二将殿后,保护兵马,尽收入寨中,别有号令。”又传令满释奴:“汝选五百健卒,把守寨门,竖立认旗。燕将到时,别有号令。”又传令右军宾鸿一军为前锋,左军董彦杲一军为后劲,监军高咸宁带着刘超并壮士六百,居中调应,分作三军,次第望莱州迸发,日行三十里,截住登莱之兵。又烦刘璟督同葛缵押运粮草,接济诸处。各遵令而行不题。
却说青州都指挥高风,自燕兵南下之日,即先降附。指挥李氵睿、陈恭,旧是燕山卫同知,久已归燕,新升在青州卫的。
太守茹刚,系兵部尚书茹王常之子,亦是新任。燕王密敕,原令候登莱兵到,会合而进。高风自恃善战,遂与茹太守商议说;“这几个响马啸聚山谷,擒之不啻探囊。俗语云‘迅雷不及掩耳’,我们星夜进兵,扫清山寨,奏闻朝廷,这个功劳岂不是青州文武的?又有尊公先生鼎言吹嘘,怕不荣升官爵?若待张总兵来,我们须受他节制,青州成了功也是他的。
况且迟延日子,被这些草寇探知,先有整备,到难为力了。我昨日演兵时,已密传发兵号令,太守公高见以为何如?”那茹刚是个粗暴少年,巴不能勾占此大功,就极口称妙。李氵睿、陈恭,亦欣然应允。高风又说:“青州共有兵五千,挑去五六百名老弱,我等统率三千前进。太守公与千百户,领兵一千五百名,出城五六十里下寨,以防贼寇从小路抄出袭我之后。再点民夫三千,烦各厅官员们紧守城池,便万无一失。”
部署已定,高凤自为前锋,杀奔卸石寨来。正遇着小皂旗、楚由基两将,带领着三五十名马军,余下都是步卒。高凤大笑道:“原来是小小窃贼!”遂令众军士雁翅排开,当先出马,大喝道:“尔等无知草寇,可惜送了性命,早早投降在我高将军部下吃分粮儿,还有个好日子,若说半个不字,目下就做无头之鬼。快快跪接天兵,饶汝性命!”楚由基更不答话,轮刀直取高凤。不五六合,由基败走。小皂旗接战,数合亦走。高凤举鞭一招,大军掩杀上去。两先锋且战且走,兵士们身无甲胄,腰无弓箭,甚觉轻捷,四散乱奔,燕军追杀一程,却不曾杀得半个。高凤又大笑道:“真是乌合之众,动动手儿,就没命的跑了。”随收军下寨。小皂旗招集军士,相距十里安营。楚由基道:“以我二人之武艺,何难立斩高凤,何故军师必要诈败,妆出多少丑态?”小皂髓:“你还有所未知。太阴圣后是能上天人地的活神仙,自然用的不错,我二人只是依计而行。”又分付军士和衣枕戈,提铃喝号,不得懈弛。
燕营内指挥陈恭向高凤道:“我看来将颇亦骁勇,恐是佯输之计。”高凤道:“佯输必有奇兵接应,你看这个光景,兵先走了,那将领就有三头六臂便怎的?我今乘他丧胆之时,前去劫营,保管杀他罄荆”陈恭道:“诚恐今日之败,正要诱我劫寨。”高风道:“似你这样懦怯,怎么当个将官?我自前去,你二位守寨。”李氵睿道:“陈将军也是揣摩来商议的话,那有不同行的理。”三更前后,各领六百精兵,火把齐明,杀人小皂旗寨内。时二先锋尚未睡熟,听见敌人来劫,忙绰军器上马,向前死战。众军士惊醒,幸是不脱衣服的,起来容易,各自逃生。二先锋亦拨马而走。燕军追杀数里,然后回去。小皂旗又退至三十里以外,天将明了,查点军士,杀伤一百余人。楚由基道:“诈败诈败,倒弄得真败了!军师明见万里,何不算到劫寨呢?”小皂旗道:“这个不是我们的罪。今日再战一场,明日奔人寨内,由他施设罢了。”
高凤回到营内夸口道:“如何?难道他也是诈败?”二指挥齐声道:“将军高见,非某等可及。”次早正要进兵,有伏路小卒报道:“贼人连夜退有四十多里,杀得魂都没了。”高凤呵呵大笑,传令军土缓缓而行,明日一鼓擒之。那时张、楚二先锋等候交战,直到傍晚,远远望见燕军已经下寨,又退十数里以防夜劫。高凤向李氵睿道:“此去离卸石寨不远,贼人一败,必遁人寨中。来日我当其前,两将军攻其后,务使他片甲不归。”
计议已定。好个小皂旗,于诘旦整兵迎敌时,猛见燕军两路分开,乃向由基说:“彼将袭我后也。乘其将发,可分一半军向前邀之。看我败时,汝亦亟走,合力殿后,防其冲塞。”由基领三百军士,接住李氵睿、陈恭,小皂旗接战高凤。甫交兵时,众军先走,二将且战且退。看看相近卸石寨,高凤大兵将合拢围来,二先锋又冲一阵,与众军士都退人寨。时满释奴已受密计,闭门坚守。
小皂旗与楚由基同见军师,具言劫寨真败之故。御阳道:“极好,汝二人就带回来军土,伏在寨门内左右山坳。看十五夜燕兵尽行进寨,便放纸炮三个,在他背后杀来,用的器械,都要大刀。”又传令卜克、庄次蹻、马千里三将:“领骁勇军士三百,从东山僻路抄出,等燕军进我寨后,杀人他营内,活捉守营军士,若有逃去的尽行追杀,不许放走一人。”又命董彦焉、谢勇:“汝二人领军百名,从西山小径抄出,在大路上四散把守。如有逃回败兵并伏路探望小卒,杀个尽绝,不许漏过半个。”又传令董彦昇、张伦、倪谅诸将:“率领军士,各用短刀团牌,伏在寨内大路两旁,用牌护身,但砍马蹄人是,不取首级。”又令前营瞿雕儿等三将:“带领勇士五百,伏在九仙台两帝,听纸炮为号,向前杀出。其卸甲降者,不许擅杀。”
各将得令去了。军师带着小将董翥、董骞,到演武厅等候报功。
却说高凤进兵至卸石寨,见山口险隘,不能攻打,乃自领数人寻路登山,瞰望虚实。只见寨口内一段,依稀有条窄路,其外万山包裹,林木蓊郁,无一些踪影。遂于山僻四处,搜拿了两个乡民。却不知是吕军师教导了他的话,差在外边做细作的。带回营来,赏以酒肉,问:“你二人是山内百姓么?”应道:“正是。祖上住在此间到今五百多年了,只是种地为活。”
又问:“这里必有小路直抵卸石寨内,你们可引官兵进去,擒了盗首,有大大的赏赐哩。”答道:“小路虽有,都是樵柴汉走的,隔着千山万岭,弯弯曲曲,一日也走不到他寨内。昨日出去砍柴,看见沿路有人守把,去不得的。”又问:“闻得有个女将,有多大本事?这些强盗怎的都服他。”答道:“我们从不进寨,不知详悉。但闻得这个女将,有些符咒法术,救好了一个大盗女儿的病,因此奉他为首。近日又来了个女将,倒是绝好的武艺,要夺他的寨主做,着实有些不和睦了。”高凤说:“是真的么?”应道:“也是他们小军传说的话。”又问:“共有多少强盗,多少粮草马匹?”随应道:“我们乡人那里知道。”高凤令养在后营。
当夜,报有伏路军士拿了四五名女人解来。高凤唤进,为首一个将官装束,立而不跪。高凤骂道:“你这几个浪泼妇,也来做细作,还敢大胆不跪么?”那女将厉声道:“我的诰命,比你的职衔也差不多,怎么跪你?”高凤随问军士:“是何处拿来的?”军士说:“我们哨探到寨口,看他从寨内悄悄出来,就跟在他背后,约会了前边伏路兵拿来的。”高凤大怒道:“这不是来做奸细,还敢嘴强!”喝令斩首报来。那女将也大怒道:“你斩了朝廷的命妇,少不得永乐万岁爷也砍你的头!”高凤又喝问道:“你现从贼寨中来,就是命妇,已做了贼的老婆。
你且说个明白,看我杀得你,杀不得你?”那女将就在怀中,取出官诰,向上一掷道:“你看了快杀!”高凤看时,是番骑指挥火耳灰者之妻,洪武时诰封的。高凤随教放了绳索,请坐了问道:“你的丈夫,与我也会过两次,如今皇上甚是重用,为何夫人却在贼营内呢?”答道:“我的丈夫,向在平安都督部下,与燕王战败被执,那时平将军亦被生擒。我带了几个婢女,逃至临淄地方,不意被强盗拿了,他要强奸我,我就与他赌并。
内有个为首的女强盗劝解道:‘你若肯归顺,我便保你节操。’想起来,这班草贼,少不得官军来剿,伸冤有日,因此假服了他。我平昔性气高傲,这些小贼都不看在眼底,他们就传说我要夺他寨主做,因此那个女贼头也有些疑惑,拨我看守寨口,是相远之意。不知我若杀了他,一者仰报国恩,二者夫妻完聚,放着五花官诰的夫人不做,到做这个贼头,这不是他们下流的见识么?”高凤连忙下席谢罪。就问:“如何可以破寨,夫人必有良策。”满释奴道:“即在旦晚,便可荡平。只要将军为我表奏明白,使朝廷知我衷曲,不加罪谴,感恩不浅了。”高凤道:“这个在小将身上。”满释奴道:“寨中新到了个道姑,明日十五夜,女贼头请了众贼头的老婆,陪这个道姑在九仙台上赏月。说我管着寨门,不便请去,送桌酒来,那些强盗都要大家畅饮的。我想这个机会凑巧,所以潜身来见将军,做个里应外合之计。”高凤道:“你部下有多少兵?不要漏了消息好。”
答道:“止有三百名小贼,起初是他的羽党,后来知我丈夫现居高官,我又用好言抚慰他,说顺了朝廷,都有官做,因此成了我的心腹了。明晚一更以后,只看红灯为号,我便大开寨门,将军统领大军直入,我当先引路,抢至九仙台上,生擒了这些女贼。只怕不消杀得,都便投诚了。”高凤道:“妙哉此计!”
命军士斟羊羔来酒奉敬夫人,满释奴一饮而荆”李氵睿问道:“看他前日两个小贼无甚本领,为何在淮上胜了官军,坏了大将。”满释奴道:“有个剧贼宾大刀,骁勇不过,今犯伤寒,病得要死了。其他总是月囊包货,上不得场的。”又再三约定而去。
次日戌刻,高凤自统一千,李濙、陈恭共领一千五百,余者守寨,各各饱餐战饭,马摘铃,人衔枚,行至寨口。早见红灯挂起,寨门已开。高凤策马先人,满释奴迎着,便为前导。
走过了窄狭的山口,遥见九仙台上,隐隐有女人数十在上饮酒。
满释奴指点道:“只这高台便是。”忽听得寨口放起纸炮,台上亦将纸炮掷下。高凤问:“因何放纸炮?”满释奴霍地勒回马道:“是要斩你的脑袋!”高凤头已落地。四面喊声齐起。九仙台下瞿雕儿等五百勇土,都是长枪,直前乱搠。后面寨口小皂旗、楚由基等都是大刀,从背后排头砍来。左右两旁围牌滚进,但砍人足马蹄,纷纷都倒。李氵睿、陈恭已知落在炉中,遂下马同众军卸甲投降。
月君在台上笑道:“今夜吕生初出茅庐第一功也。”军师传令:“拿了将领,解至演武厅发落。”其军士尽发后营,将号衣军器缴验。满释奴先献了高凤首级,各将士解到李氵睿、陈恭。
小军禀道:“圣后有令,说此二人势穷后降,决非真心,可腰斩示众。”二将跪求道:“倘得饶命,愿效微劳,断不敢负军师厚德。”吕军师道:“汝能从我行计,当在圣后前保你。”
二将连连叩头道:“愿遵将令。”于是命解其缚,以礼相待。
不多时,卜克等三将来禀道:“奉军师将令,守寨军士,杀的杀、拿的拿,一个也不曾走脱。”并献上都指挥银印一颗。
军师遂传令前营瞿雕儿、彭岑、孙翦三将统领二千军士,尽穿了燕兵号衣,尽用的燕将旗帜,选一人有似高凤面貌者,一般装束,督同氵睿、恭二将,出寨三十里外下营。密付印文一函,附耳授计:“如此而行,了事之后,径行前打青州。”雕儿等遵计,在小军内挑出一名远看与高凤无异,将高凤原来衣甲与他穿了,即率兵出寨。见燕营空着,就便屯驻。令健马飞赍印文,递至茹太守寨内。
茹刚验是都指挥印信,亲手拆阅,内写贼势穷蹙,约在某日投诚,请太守,公赴寨,文武面同受降。茹刚大喜,带领五六百兵土,疾驰而来。早有李氵睿、陈恭接着。二人原是假降,意欲漏个消息,怎奈彭岑、孙翦等都扮作燕军,紧紧挨着,没个空儿,只得说声:“高将军寨中拱候。”茹刚就策马前行,将近营门,遥见高指挥下座来迎。茹刚忙纵马进营,那高指挥却闪在人背后,喝声拿下,众武士把茹刚横拖倒拽的绑缚了。
彭岑、孙翦各一刀,取了李氵睿、陈恭的首级。跟来的五六百军兵争先逃命,瞿雕儿向前追杀,正遇着董彦暠、谢勇二人巡拿伏路兵回来,截住逃兵,杀得罄尽,瞿雕儿遂与彭岑、孙翦统领军马,向青州进发,董彦暠自回缴令。
吕军师正统大兵出寨,闻知大喜,即率诸将星夜赶到青州。
见城门紧闭,雕儿等喝令军士在城下辱骂。军师笑道:“他怎敢出战。”令取长竹竿十数根,挑着三个指挥的头,并四纸榜文,又将茹太守绑于军前,喊与守城人观看。这里军士把榜文搠人城垛,早有人扯去,送与同知等官员。榜曰:玉虚敕掌杀伐九天雷霆法主太阴圣后大元帅唐,示谕青州文武官员军民人等:前者起义勤王,一战于泗州,再战于临淮,杀燕军二万,斩猛将数员,兵声已震于江南。其临江不渡者,只因建文皇帝出亡,不及返虞渊之日,所以暂回山寨,招纳豪杰,共建义旗,先定中原,迎复旧君。何意茹刚、高凤等助纣为虐,反肆鸱张。本帅未张一弓,未发一镝,已皆枭首军门。
尔等如有忠于建文者,即开门纳款,官仍为官,士仍为士,本帅方藉同仇之谊。若以旧君为弁麾,愿作燕孽之臣民,可速开门一战,以决雌雄。慎毋徘徊歧路,首鼠两端,以致荆山被火,玉石同焚。特谕。
建文四年十月。
城内有两个秀才,一姓王名锡命,一姓庄名莅,见了榜文,在市中大呼道:“我二人不愿为燕王之民,如有同志者,都随我们纳款!”众百姓发一声喊,都说我等皆不愿为燕民,顿时和从者便有数千,径奔向城门,椎碎锁钥,一齐涌出,直赴军师营前,叩请人城。吕军师问何人倡首,众人答道:“庄、王二秀才。”军师延之上座,赞道:“汝知天道人心,我当荐用。”
庄莅指着锡命道:“他是济阳殉节教谕王省之子,小子是王省之门人。”军师道:“可谓有其父,必有其子,有其师,又有其弟。”遂下令将士们,摆着队伍进城。如有取民间之物,直一文者斩,直十文以上者,加倍偿还,仍斩首。行次吊桥边,官员皆来跪接。军师笑道:“汝等不得已也。”众百姓说:“同知、通判各官还好,惟有臧知县大贪大恶,他的绰号叫做‘臧昏瘟’,到任了七八年,把我们益都百姓嚼尽了。”军师喝令拿下。真正纪律严明,秋毫无犯。直至府堂坐定,安民已毕,随命书吏誊录榜文,通发所属十三州县,并提解库内钱粮,有不解者即是叛党,发兵问罪。
早有探事兵,飞报圣后已到益都界上。军师随率同文武将领向前迎去,早见前导是董彦暠、彦昇,领着五百兵开路。
月君乘着八座的亮轿,紫盖红旗,黄旄白钺,金瓜银锤,画戟蛇矛,彩幡羽葆,前呼后拥,如王者仪仗。四员女将,皆柳铠绣袄,凤冠雉尾,第一满释奴,次素英、寒簧、柳烟儿,皆面似梨花,眸如秋水,吕军师等皆下马祗候,月君早传令军师各回城内巡察。复有众百姓前至十里铺,执香叩接,欢颂之声,如雷动地。迤逦进得城来,但见家家悬彩,户户焚香。有七八十岁的老妇人十来个,当前跪着,口称:“活菩萨,曾祈甘霖,救活我青州百姓的。”月君亲自慰劳,令各赏银一锭。天已晚了,即人府署安歇。
次日清晨,出堂公座,众将领官员参谒毕,军师禀道:“莒州系州同署印,临淄系是新任,二官均已逃去,益都县已经拿下,并本郡守及教授,共缺五员。”又荐庄、王两秀士献城有功。月君随命董彦昇为镇守青州将军,铁鼎为监军道,张汝翼为参议,周缙为青州太守,金兰为益都知县,王昪为莒州知州,郑桓为临淄县知县,庄莅代郑桓之职,王锡命为府教授。
随传令下教场处决茹刚等,那阖郡百姓,却像看好戏文的,早已齐集,挨肩擦背,不可算数。月君止带三百军士,并各将领排驾出城,到演武厅南向端坐,命吕军师檐下侧坐,众将士摆列整齐。月君命将夹板过来,把茹刚颠倒夹着,从脚心锯起至脖子乃止,整整分作两半,仍枭首,同高凤、李氵睿、陈恭首极,均行示众。其家属人等,男子尽行斩首,女人并十岁以下童子免死释放。益都臧知县,令将利刃从仙人顶刺下,挑去脑盖,放人光明,疗其一生之昏瘟。百姓个个称庆。当日军师即统领大军,前取登、莱二府,月君仍回卸石寨。只恐谷中隘狭,容不得毒龙猛虎呼啸凤云;亭子稀奇,偏生来鬼母魔王掀翻世界。要知后事,且看下回。
第二十六回仝淳风义匿司公子
高监军计袭莱州府
莱州府有个姓仝名然的术士,精于星相,兼通谶纬,又能望气占风,自谓与唐朝的李淳风无异,起个雅号曰“仝淳风”。
常游于京师,要寻个当路公卿衎其术数,然每每不识忌讳,出言戆直,以此取厌于世。闻江都邑宰司铁面之名,前去进谒。
司公素性最不喜的江湖星相,因有相契同年的书极为称道,不得已勉强一见,也不去问他的技术。仝淳风忽抗言道:“老先生的尊相,忠心贯日,铁胆凌霜,是张睢阳、颜鲁公一流人物,官虽不过御史,大名可垂于万世。”时司公的长公子年甫十二岁,在旁站着,仝然看了看,打一恭道:“可敬可贺!这位是公子么?”司公答道:“是黄口孺子,何消尊谀。”淳风道:“老先生眼眶之下,横着三道煞纹,是要夷及三族的。就是这位公子,不在此数之内,所以敢于敬贺。”即告辞去了。
司公一想,这人不肯谄媚,与平常相士有间;然说到灭族,不信道有叛逆的事,株连着我?怎又说是睢阳、真卿一般的?
于明日,又召淳风进署,问道:“学生何故应当夷族?”淳风道:“要做忠臣,顾不得夷族了。夷族是大罪,忠臣是大节,在老先生身上,却并作一件,主应在五年之内。昨日长公子,再求一看。”司公就叫请出,淳风仔细看毕,说:“好个峥嵘头角!他日为国报仇,为亲显名,有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做出来哩!”司公半信不信的,教支取俸金四两相赠,淳风坚辞不受。
司公便问:“既在江湖行道,为何不要相金?是嫌轻么?”淳风道:“相士若要钱财,那敢直说!”司公道:“不意尔辈中,有直言无隐之人。”便问了籍贯表字,拱手道:“他日尚须相会。”
仝淳风遂一揖而出。
是年为洪武三十一年,因司公清正,行取进京,拜授御史。
建文践祚,特升佥都。及靖难师下长江,因而想起仝相土之言,慨然谓其夫人曰:“脱有不虞,我当骂贼而死,灭族之兆已见,然我宗祀不可斩也。”呼其长子司韬至前,将淳风昔日所言,备述一遍,曰:“韬儿,汝当亟去,为我延续宗祧。”司韬痛哭不舍。夫人曰:“相公教他到那里去?”司公曰:“正是程婴、杵臼千古无二,他如今已十七岁了,不是婴孩,由他自去罢。
我看这仝相士到是慷爽有智识的,我儿竟到莱州府去寻他,问个避难之策。”司公即付些盘缠,立逼公子起身。一径到莱州府,寻着了仝淳风。全不认得,细问来由,方知是司公之长子,遂留住于密室,又安慰了几句,说:“在下自有道理。”
一日,淳风向司公子道:“机会来了。向者济水之气,干于太阳,占是女真人出世。近闻得有个唐圣姑,南下勤王,杀败燕兵,今已据了卸石寨。我算他必取青、莱、登三府,莫若先去投他,做个里应外合,献了城池,那时可以建功立业。”
司公子道:“我愿去走一遭。”淳风道:“公子年纪尚少,须我同往。”于是在槽上检了两头快驴,备上行囊,向青州大路进发。
行不两日,见有三四个戴红巾的兵丁,拦住问道:“你们是恁样人,往那里去的?”淳风瞧科,便下了驴,拱手答道:“大哥可是守汛的?”兵丁笑道:“守汛的都饮了,还留到如今。”淳风道:“这样说起来,是卸石寨的义士了。”兵丁道:“亏你猜!”将手指着前面道:“兀的不是我们宾将军的大寨么?”淳风道:“好哩,烦大哥引见宾将军,小可有话禀。”兵丁道:“不是儿戏的,你先与我说是甚事。”淳风道:“星夜奔来,只为着的军机二字,漏泄不得。借重通报一声,将来自然知道。”又一个兵丁道:“谁耐烦通报,知道是细作不是!拿他去见宾将军就是了。”将绳子向颈上套来,淳风一手接住道:“不消得,就此同去。”那些兵丁做好做歉的,拥到大营,说拿了两个踪迹可疑的人解来了。
宾鸿即升帐,教令押进,淳风与司韬立而不跪,左右刀斧手吆喝一声,二人全然不惧。淳风徐徐而言道:“将军可要莱州府么?在下备个谨具帖儿送在这里,望乞稍霁威严,以便呈上。”宾鸿道:“好个利口!一定是奸细。”喝令推出斩首,刀斧手扯拽下去。淳风厉声道:“不纳良谋,斩我便了!只这位是殉难忠臣的公子,他来投我,我反累他,如何向黄泉路上去见司公!”宾鸿听了这话,连忙教带转来,问:“是何殉难的公子?”司韬道:“你们枉起义兵,连铁面司都御吏都不晓得么?”
宾鸿随下座,揖逊至帐中分宾主坐定,问淳风姓氏。答道:“在下姓仝名然,字淳风,这位是司佥都讳中的公子。”宾鸿道:“何不早说!几乎教我做了不赦的罪人。”淳风道:“不敢,行军之际,岂可不严为防范。”宾鸿道:“正是日前监军有令,凡客商向西者许走,向东者皆令宿于客店,不许前行,以防通漏消息。若无货物,即系可疑,皆须拿来驳问明白,然后发放。
所以有此一番,多多得罪。”一面详询来由,一面令小校飞马请高监军及刘将军到营,与仝淳风、司韬相见,备陈始末。高监军肃然致敬道:“不意今日英雄,都是殉难的忠嗣。”阿蛮儿道:“汝父与我父,系是同年同寅,而又同时殉难。今我与汝,又得同聚于此,报冤雪愤,定自有日。”淳风随问司公如何殉难,高参军约略一说,司韬放声大哭。刘超道:“圣后寨内殉难的子女甚多,今且相商正事,不必过哀。”司公子方收了泪。
营中已摆上酒来,把盏之间,高监军问道:“仝先生此来,必有高见,可试请教一二?”淳风道:“‘里应外合’四字是大纲领,其余条目,总请监军与各位将军主裁。”就把卫指挥姓名并兵马数目,及近日军机情形说了。监军道:“兵贵神速,迟则有变,既承见教,务于三日内要建此大功。府上可有心腹数人么?”淳风道:“有。”监军就退人后营,疾书三纸,加以封函,一付与阿蛮,一付虎儿,一付淳风、司公子,再备两头驴儿,令四人立刻起程,限来日晌午,到淳风家下,各人照着纸上说话行事。淳风等如飞而去。监军即令快马,迎取后队董彦杲等三位将军来到寨中,各密授了计策。顷刻挑选精骑八百,饱餐战饭,于子刻结束起程,限十二个时辰到莱州城下,违误者斩。宾鸿、董彦杲等皆遵令督军,卷甲星驰。暂且按下。
却说刘虎儿四人,走至半夜,已有百余里。淳风道:“我们到近城十来里,要将驴头丢了,步行进去。那守门兵丁虽认得我,却不认得列位,但看驴儿走得通身是汗,必定猜疑盘问,若有差误,不是当耍。”刘虎儿道:“极是。”于是四人飞步人城,刚是午刻,各取出高监军所付封函拆开。先看仝淳风的上写着:可备硫黄焰硝引火之物,于半夜子刻,到相近指挥衙门的城上,看外有红灯挑起,便是大军到了,即放小纸炮两枚,以便军士扒城。
仝淳风道:“妙极,我有内弟是做纸炮生意的,硫黄等物,极其便易。”又看刘将军的纸上写着道:可同司公子去杀守西门的兵丁,把住城门,来一个杀一个,候大军进城。是大责任,切勿有误。
刘虎儿道:“砍城门须用大刀,这却怎处?”淳风道:“离此不远有关老爷庙,周将军手内擎着一把大刀,重有百余斤,只怕难用。”虎儿道:“用到好用,只是庙门关了,怎么去取?”
淳风道:“天赐其便,庙旁墙垣坍了,走得进的。”虎儿道:“既有此刀,那怕他千军万马!”随又看周蛮儿的纸上写的是:可与淳风相商,仝数十心腹人,砍带枝叶青竹,用作军器,在指挥衙门左右,截住救火的兵丁人等。一可御箭,二可御马。
齐声大呼:卸石寨十万军兵在此。如无青竹,小枣树干亦可。
仝淳风道:“足见大功必成。莱州向无青竹,是我在乡村携来数根,今种在屋后,小枣树亦有。”随去砍削停当。淳风又邀了两个妻弟、五个徒弟,连自己三个儿子、四个种园的家人,在卧房内摆下酒饭,与彼说明就里,众人都知淳风术数灵验,无不信从。
饮至二更,淳风引了刘超,到关公庙中,暗暗跪祷:若事成者,刀即取去;事不能成,取不动神刀。祷毕,刘超一掣在手。即便分头自去行事。淳风同了大儿子,径奔北城,在堵边伏着,窥目间城外,遥见西城一盏小灯,挑有数丈来高,淳风即将小纸炮连放两枚,城外军士,便赶到北城根下,放了软梯,一个个上来,为头的是朱飞虎、雷一震,带着三十名勇猛好汉,背上各负一个草束。淳风接着,引至指挥衙门,有几个巡更的军士,尽行杀了。朱飞虎道:“监军令一半前门放火,一半后门杀人。”随卸下所负草束,令淳风引至后门,却是一片空地,飞虎等十六人各持大砍刀,在两边站立等候。雷一震领着十五个勇士,皆是长枪手,打开大门,径杀进去。厅上守宿兵丁跳将起来,手无寸铁,皆被搠死。就把草束堆垛在屋檐之下,加以硫黄焰硝,点着火,登时烧起,烈焰冲天。内堂的人只道是外堂失了火,鸣起锣来,开门救护,被众军一刀一个。
直杀到私宅门首,是两扇石门,雷将军举起铁锤,一下打得粉碎,呐声喊,抢将人去。
那指挥叫做蒯捷,他有个结义的兄弟叫做“赛李逵”,也使两把锟铅铁的大板斧,总在梦中惊醒,一个向外奔出,一个正抢进内室来救。蒯捷道:“兄弟,向后门走罢。”赛李逵道:“后门黑暗,必有巡风的强贼,我们趁着火光,从前门杀去,就是真梁山泊的好汉,少不得砍杀他娘。”蒯捷害怕,自向后门跑去,赛李逵只得掣身飞步,大叫来了,遂当先引路,奔出后门。黑影里,朱飞虎大喝一声,双刀劈来,赛李逵闪过,就地滚去,轮斧横砍,勇不可当。只得让条路被他去了。赛李逵看后面不见蒯捷,又翻身杀将转来,正撞着雷一震舞动双铁锤,当面截祝赛李逵大吼一声,就向侧边滚进,两把斧如风轮一般,砍散了几个军土,直杀出大堂。那时阿蛮儿已截杀了救火的人,也奔入卫衙,见个使双斧的来得凶猛,倒闪在暗处,让他过去,从背后一枣木打倒,活擒住了。看他是个好汉,随交与仝淳风先押回去,自却守在衙门口,专杀逃出的人。其蒯指挥并一家老少内丁人等共有百余口,都被朱、雷二将杀个罄尽,索性大放起火,连尸带骨烧作灰烬。
那千户、百户衙门,也相去不远,点起数百军士,赶来救时,董、宾二将军人马正到,迎着就杀,登时星散。宾鸿道:“刘、周二将军去杀武官,我与董将军去杀文官。雷、朱二兄可向四处巡风,以防意外。”宾鸿随领百余骑直至府前,打开大门,下了马,坐在堂上,教令军人大声传说:“愿做建文皇帝的官,快出来迎接。要做燕逆的官,快出来厮杀。”时天已明了,各厅官员都战战兢兢,向堂下跪着,说:“我等皆系建文年间选授的,情愿归顺。”军厅就呈上金印一颗,禀道:“太守缺员,近系小官署事。”只见董彦杲、阿蛮儿等,缚了县令、百户、典史等官都来了,说皆已投降,唯有千户逃去。仝然向前说:“周将军交与我这个汉子,挣断绳索也逃去了。小可看守不严,有罪有罪厂阿蛮儿笑道:“四五个人,弄他一个不住!”
仝然道:“我徒弟都被他打伤了哩。”董彦杲道:“他不再来,才是他得命处。”分付厅县各官,速出城去迎接监军来发落。
不多时,高咸宁已到,止带卢龙等数骑,其余兵马尽屯城外。彦杲等接住,都称说监军妙算如神。咸宁道:“皆赖诸将土之威灵,予何功焉?”随发放各官视事如故,唯百户一员,交与董彦杲营中效用。说武官有兵权,不可复职。又传令缮写书吏四名进来,一面出榜安民,一面起草申奏圣后。叙仝然第一功,全然再四谦逊。咸宁道:“赏罚公则蛮夷率服,赏罚私则亲戚离叛。余惟秉公而已,不问亲疏也。”又发告示一道,张挂四门,并着快马飞颁各属,通行饬谕。示云:玉虚敕掌杀伐九天雷霆法主太阴圣后驾下监军高为刑赏事:照得生杀予夺,人主之大权,所以匡风俗而励人心也。贪墨不诛,则世道日坏;廉洁不褒,则民俗滋伪。本监军奉命东征,已平莱郡,正发政施仁,移风易俗之日。如有向来贪酷官吏茶毒生灵、昏庸守令废坏纲纪者,尔民即向本监军营门据实控告,审讯明确,立正典刑。特给榜文,通谕阖属。建文四年□月□日监军处置已毕,即令各将军带领人马出城,移营在东关外住扎。
不两日,有百姓数千,齐到营门跪递公呈,一是保举高密松令清廉,一是控告即墨金令贪酷,与金弁同恶相济。监军看了呈词,立请董将军去提拿,与原告人等质审。有探马飞报吕军师统率大兵已到界上,咸宁即同诸将前去接见。御阳拱手道:“两日令人飞探,监军之拔莱州,与不佞之克青州同在一日。
用兵如神,无异于淮阴之袭安邑也。”咸宁逊谢道:“功倡仝然,诸将成之,于愚何有。”当下合兵一处。
彦杲提拿两被犯已到,众百姓都来候审,咸宁即取两词与吕军师看。内金令名性,字立命,金弁名贝,字有才。军师道:“美哉名号。”随大开营门,命两个耆老进来,问道:“那状上第一款‘女鬼号冤’是怎样的?可从实说来。”老人瓤:“有一穷人姓张名辛,借住富豪王庚宅边两间小屋。辛之长女,年方十七岁,被庚教令家人妇哄诱人室,按住强奸,其女抵死不从,抓破庚面方能得脱。庚恼羞成怒,遂向张辛说,你女我已奸过,快快送我为妾,从今不要房钱了。辛归责女。含冤难辨,遂将剪刀自刺心胸而死。金有才从中说合,金令得了银五百两,反将张辛重责,勒令烧埋,这是合邑称冤的。”又问:“第二款‘冤污烈妇’,怎么样说呢?”老人禀道:“金令最信任的蠹吏王羔,羔与烈妇梅氏,原系表戚。羔有结发,逐出在外,慕梅氏少寡而美,遂贿氏之族长,强纳聘礼。氏鸣于官。断云:‘族长主婚,既由正礼;婺妇再醮,亦合常经。’羔恃本官之势,竟抢回家。烈妇早怀鸩毒,自饮而死。氏弟赴县喊告,县官谓自尽死者,从无抵偿之条,反问了诬告人命,现今发驿摆站。这件事是人人痛恨的。”又问:“第三款‘诬杀真僧鸡奸’呢?”老人禀道:“真僧性月有个小徒弟,偷了师父银两逃回家去。其母素与光棍往来,遂诬性月为鸡奸致死了他儿子。金令知性月素有积蓄,串同金弁,恐吓不从,遂夹了七夹棍,要性月承认鸡奸,竟夹死于公堂之上。这也是众人不服的。”吕军师大怒道:“只这三件,死有余辜了!”耆老等又禀:“那金性若无金有才,也到不得贪酷极处,总是有才唆拨的。”咸宁道:“足见贪酷的官吏,若无些恶才,怎济得他穷贪极酷。这一对杀才,真豺虎不食之徒也。”军师喝令即在营前,用解腕银尖刀刺人金令之心。咸宁笑道:“这是使他后世性中,仍不忘个金字。”
又令将种种臭粪污秽之物,塞人金贝七窍而死。咸宁又笑:“这个来生有才化作无才了。”并抄没宦橐,赈济茕独。
发放已毕,随手自草奏,荐“高参军精通韬略,孰谙军旅,有独当一面之才,宜与军师重任,暂管莱州府事,俾以赏罚黜陟,行其激劝鼓舞,则地方幸甚。”咸宁起谢道:“不才何人,敢当军师推毂。”御阳道:“荐贤黜不肖。平生素志也,非有私于先生。”即统军士向登州进发。流星探马报说,登州张总兵,率领大队人马将次到了。军师即择地下寨,令将士整备厮杀,此按孙子先处战地而待敌之意。且看他双双猛将穴中斗,一一仙灵壁上观。下回便见。
第二十七回黑气蔽天夜邀刹魔主
赤虹贯日昼降鬼母尊
这回书自然要叙出张总兵与吕军师交战的事情了,不意开场又是别出。只因吕军师兵进莱州,唐月君自回卸石寨去,其间尚有一出绝好看的戏文,从中串插过下,试听道来。
那卸石寨中,有座特起的峰峦,名曰九仙台,其高百仞。
月君因其虚有台名,竟在峰头之上,创起一座层台,不啻空中楼阁。落成之日,月君与鲍、曼二师登其上曰:“此可请刹魔公主一会,日后有事烦他,省得临渴掘井。但我未知魔教本末,乞曼师指示一二,方好周旋应对。”曼师道:“这是月君与我教争光了!甥女刹魔公主,计生下三千五百五十四年矣,誓不匹偶,还是处子。说他的道行神通,虽释迦、老子,也不能胜,所以魔教日王一日。当时释道二门轮回的,皆为帝为王,历世久远。其魔道出世的,虽称帝称王,非草莽凶逆,即篡窃奸雄,多招杀报。自刹魔主掌教之后,凡转轮帝王者,几压在二教之上。向称为儒释道者,今当称作魔释道矣。”月君笑道:“我已领会得,但请速去速来。”
于是曼尼驾祥云飞至须弥山北,早见青黑气中,重重叠叠,尽是紫金殿阁,碧玉楼台,玳瑁为瓦,珍珠为幕,奇瑰闳丽,不可名状。遂敛云光,来诣阙下。有数十魔女,皆头挽肉髻,两鬓青丝直垂至足,衣销金窄袖之袍,外罩五色挑绣百花比甲,一个个面似桃花。有认得曼尼的,飞报与刹魔公主。公主出迎,见曼尼在宝石砌的盘龙街上,左脚滑了一滑。公主笑说:“姨娘皈了外道,怎的回到家乡,这样立脚不牢?”曼师也笑道:“若滑跌了,好歹赖着甥女医治哩。”两个便携着手,直至殿后东首峭壁之巅一个玲珑小阁内坐定。阁中有额颜曰“冠清”,是言高出于太清、玉清的意思,原来此阁不由构造,是就着个大石峰巧凿成的。魔主便说:“甥女闻得姨娘扶持那月里嫦娥,与天狼星作对,亦曾洗得耻辱否?”曼师道:“正是。月君常说,枉有几个女仙,恐不济事,若得刹魔圣主肯垂玉手,方为万幸。心中十分爱慕,央浼了我几次,做姨娘的方肯舍得一来哩。”公主道:“我向知嫦娥的容貌,是历劫没有的,如今转了尘世,还是怎样?”曼师道:“比在月宫时更好。”刹魔道:“一者要看看他的姿态,二要显显我的神通,三也要与姨娘面上好看,自然去的。”
只见几个魔女,都捧着九彩火玉五色水晶盘子,盛着肴馔,送到阁上。请问魔女是恁么姓名?却就是史鉴上所载妲己、褒姒、飞燕、合德、潘淑妃与花蕊夫人之类。这是何故?只因他所修的福分甚大,生前虽极造孽,死后原归魔道,若再出世,仍得为后为妃,只是淫根终不得改的。那盘中肴馔,不过是龙肝、凤髓、豹胎、猩唇诸品。唯酒更为特异,其名曰“若木精华”,又名“扶桑露”,竟在扶桑花房内酿成的。那花朵有椰瓢般大。刹魔主亲取两朵,将指甲轻轻挑开,款款的倾向八宝玻璃盏内,异香发越,透彻琼霄,递将过来。曼师一吸而尽,曰:“较之我所酿百花露又好。”刹魔主笑道:“百花露是樊老妪的古董方,我这扶桑酿是独出意造。甥女要做个开辟造化的主儿,岂肯随人脚跟而走?不是我唐突姨母,为恁么皈依那个苦恼的观音,把自己这样豪奢门庭,却倒撇下?”曼师道:“非也。
彼释氏方借我以争光,非我借彼以生色,犹之乎高刁-盛名之士,为当事者必欲罗而致之座上以为荣耀?岂是那一班干名希誉,求托门墙,希传衣钵,称为弟子门生者比耶?”说罢,皆拊掌大笑。
曼师随起身凭栏一看,东见东胜神洲,南见南赡部洲,山岭如菽,人马如蚁,历历不爽。曼师曰:“咦,彼方争荣辱于弹指之间,正所谓‘朝菌不知晦朔,蟪蛄不知春秋’也。”且住,这话说得忒大了,且分明些个,方不落看者褒贬。要知道佛家所谓四天下,总在须弥山之四面。这须弥山就是世界,世界是侧的,只因大到极外,世人道是个平的。那日月原在须弥山上周回旋转,照耀东西南北四个世界,转到东南,则西北是夜;行向西北,则东南是昼,并不是出于东,没于西,从地下、海底回环也。上界在其巅,中界在其腰,下界在山脚之阴。日月不到之处,即阎罗天子所居,种种地狱所在。今世人认做地狱在于地底下,那有这个道理。即所谓四海,也就是须弥山之涧水四面汇注的,如沣水出于终南,镐水出于太乙,济水出于王屋,淮水出于桐柏,五溪发于武山,三峡下自岷山是也。
闲话休叙。当下曼尼辞了刹魔公主,回至卸石寨,述与月君。到次日酉刻,忽有黑气冲天,掩了夕照,几乎对面不见人影。曼师道:“甥女来了。”鲍姥、隐娘皆白回避,唯曼师、月君腾身九仙台上相迎。见那魔主,随从有八个魔女,前两个,都拿着翻山搅海灵蛇矛;次两个,拿着绕指柔掩月飞霜剑;随身两个,各执一柄九彩风翅火云蒸日月掌扇;后两个,一执倭银锤,一执乌斯金瓜。簇拥着刹魔公主,骑着一匹怪兽,月君端视他怎生打扮:玄发青鬟,生成堆叠,千秋不用妆梳;玉骨脂肤,天然芬烈,历劫何须熏沐。穿一领胜鲛绡,天孙织就无缝缕金衣;罩一件赛鹤氅,神女裁成有带飞霞帔,裙拖八幅云华,波纹簇簇;靴着一双锦礻幼,莲瓣齐齐。颜和皎月争辉,眸光溜处,纵然佛祖也销魂;神将秋水争清,杀气生时,恁尔金刚亦俯首。虚度了三千余岁,豆蔻含香的处子;实做他亿万百劫,枪刀出色的魔王。
刹魔主见曼尼与月君相迎,遂下了坐兽,执了月君的手,自发至足,看了一回,笑道:“真个风流煞!”月君笑答:“若不风流,怎得到人间一走?”刹魔又说:“好个伶牙利齿!”月君又道:“齿牙不伶俐,怎见得刹魔公主?”公主大笑道:“我若是男儿,定要与汝做个颠鸾倒风的夫妻。”月君道:“不敢请耳,固所愿也。”刹魔主道:“真乃我辈中人,与尔结为姊妹何如?”月君大喜,遂交拜了四拜,称魔主为姊。月君向着曼师道:“我还要拜姨娘哩。”曼师笑道:“一个甥女,尚且把我劈头支扛,开口不得,何况又添一个?来不得,来不得!”三人胡卢一笑,方才坐下。
月君先问魔女姓名,刹魔主道:“执矛的,就是武陵蛮王征侧、征罚执剑的,一名空空儿,一名青青儿,就是聂隐娘所闻名逃避的。执扇的,一名摄魂姑,一名吸神娃,还是处子。
落后两个,一即鸠盘茶,一即桃花煞。”八个皆辫发盘成的高髻,鸟羽织成的衣裳,光华闪烁,有万般颜色。足着销金龙风朱履,都是一样妆饰。月君看那兽时,狮头九尾,龙身麟趾,翠毛金鳞,狠觉异样,又问魔主:“此是何兽?”曼师代答道:“西母之麟与应元天尊之狮交合所生,才产下来,即飞至须弥山顶,我父王阿修罗收来用作坐骑,所以瑶池将石麟锁着,恐他又去偷那吼狮子,生下个不像样的杂种来。”月君道:“只怕是吼狮子去偷汉哩。”三人又笑了一回。
随命摆上酒肴,四海九州的珍品毕具,酒是女真国奶子烧,半侵酒酿,又加百花自然汁,出自月君杜造。斟人玉斝,亲递于刹魔。刹魔接来一看,其色如海棠花,其气如郁金香,呷了半杯笑道:“味虽芳烈,却不是天然酿就,多用人工杂凑的。”
月君道:“总是尘土之物,何足当姊姊一噱。”随命素英、柳烟,邀众魔女去宝华寺妙香轩内饮酒。
刹魔指着柳烟问月君:“此女何由在此?”月君略把情由-说,刹魔道:“此女有二十年风流之福,原来到是贤妹作成他的。”月君不解,请叩其故。刹魔道:“他曾为后羿宫人,始而被宠,后即见杀。自后托生为夏姬,又为羊后,及太平公主,在我魔道中轮回的。淫福未尽,如何可以守节?到那时候便知。”月君随问:“武墨还有福分否?”魔主道:“正是他将贤妹的玺文来投于我,我已收了他。待过二三百年,教他转个男身,做个风流帝主。”月君谢说,具见魔道大方,不在此计较。
大家通天彻地的讲论,早见月上东山,翠阴满座,魔主遂起身挽着月君的手,行至水帘洞口。月君道:“此内即小妹卧室。”刹魔步进看时,正中设一张沈香七宝床,四角皆悬夜明珠,两行各六把盘龙楠木交椅,下面一张大理石几,左右各十二扇织锦围屏。刹魔道:“亦是人间洞天。”随向曼尼道:“烦姨母分付侍女们,各自安寝,不必伺候,我与月君只就此同榻了。”
曼师去后,刹魔道:“我还要问句私心话。”月君笑道:“姨母都听不得,一定是那话。”刹魔道:“好猜!我自无始以前,万劫以后,恒河沙世界之事,莫不知道。唯有那话儿中滋味,却不知是怎样的?汝是过来人,须要与我尽情说说,以完我心事。”月君道:“妹子纵于此中过来,也只算得门外汉。然而虽未心尝,却曾目击。大抵女子先销魂而后失精,男子先丧精而后销魂,所以男女媾精,自始至终,皆有趣味。然男子以妇人好淫为乐,而妇人亦以男子善淫为乐。男子善淫,则女子之乐更深一层。女子好淫,则男子之乐更超一等。其乐有不可思议,至于死而复活者。”刹魔道:“这也通达到尽头地步,怎么是目击而心未尝呢?”月君道:“妹子元体尚存,但尝看玩公子与侍女交战,是以得之。”刹魔道:“也亏你不动心,真可做得我的妹妹。”月君道:“我闻魔教不禁男女之欲,何姊姊数千年尚为处子?愿闻尊旨。”刹魔道:“妙哉问也。释、玄二老子所以胜我教者,只为魔性好淫,历劫以来,几希泯灭。自我掌教之后,能与三清、如来鼎立称雄,只为我是个处子。若一涉邪淫,能不受制于彼耶?”月君道:“是则姊姊以一人之贞,而庇亿万人之淫也。”刹魔道:“是亦不然。三教之徒,皆为奸为盗,此又何说!”
二人直说到天明。曼师悄步进来笑道:“两位新人,可出洞房了?”于是携手复登九仙台上,正见太阳升起,陡然有一道赤虹,其长竟天,贯于日中。曼尼道:“此必是我姑母鬼母天尊下降。”月君亟命取袍带服毕。忽红光千丈飞至面前,定睛向那红光中看时,现出一位女天尊来:面如红玉,棱棱乎凝万道霞光;眸若春星,凛凛乎射两行杀气。端严福相,较南海大士却少慈悲;潇洒风神,比西池王母更加飞动。穿一领五铢无缝天衣,风飘起几行电带;戴一顶九珠吐火金冠,云拖着数缕绀丝。手执三尖两刃八环刀,袖藏六臂三头九鬼子。
原来这天尊,是大力鬼王之姊,其妹即是阿修罗大魔王之夫人,所以曼师称为姑母,乃刹魔主之祖姑也,皈于正道,现在二十四诸天之列。当下与月君等各相见施礼毕,天尊开言道:“昨见黑气直冲灵霄宝殿,知是公主在此,所以特来一会。”
刹魔谢了,问鬼母道:“便是那天狼星,可以刻下使他了当,何故与他慢厮条儿?”天尊道:“他熬修了五百劫,方得此天位,数该做三十三年人间帝主。我辈神通虽大,亦不能拗数而行。前者文曲星景清归天,告他杀戮忠良,大伤天道。众仙真皆云,应俟数尽鞫问。我就出班执奏,必要减他禄位,已减却一纪。月君,记得参奏他时,我在上帝前要助你报仇么?”月君躬身答道:“愬虽谪尘寰,已能略知前因,自顾何人,乃承天尊眷佑,历劫不能仰答高厚也。”刹魔主道:“若论为人报冤雪耻,还是我教中人,肯烈烈轰轰做他一常”曼师道:“不意这些仙真,怕犯杀戒,倒像那世上的公卿都要保守官爵,箝口结舌,没个肯出头露面的。”天尊大笑,随向月君道:“如今这朝世界,就在家里争王夺伯,天伦都已灭荆可惜了忠臣义士,便宜了贼子奸臣,真是神人同愤!尔须大加刑赏,慎勿当权错过,此为千古光焰之事,若夫尘埃富贵,虽帝王何足道也。”
月君道:“谨遵天尊明教。在姬之本意,原不过为天下后世存此一点天彝,泄此一片公愤,俾知忠义者若此,奸邪者若彼已耳。至于功成,则归之太虚,于我何有?而况夫草露之富贵哉!”
天尊道:“如此则上合天心,下孚人望,而又完全已之本来,深慰于怀。”月君起谢。天尊又问:“有几位仙真在此?可请来一会。”
月君随请鲍姑、聂隐娘,与天尊并刹魔公主各相见毕。鲍师道:“九仙台只见得西南境界。”手指东北一峰说:“此峰高出天界,可望蓬莱,何不一登,留个胜迹?”曼师笑道:“此峰尖尖矗矗,棱棱层层的,是要人坐立不得。”鬼尊道:“不妨。”
就把三尖两刃刀向着那山峰掷去,端端正正,在峰顶劈下,裂开两半,望空写个“亭”字,那东半边裂的峰头上,就现出一座金顶五岳朝天,按着八卦方位,八面玲珑的亭子。刹魔主随取魔女所带绕指柔抛起空中,化为复道,直接着劈裂峰顶,六位仙灵一齐上去,都到亭子内坐下。若是凡夫目力,不过七八十里,极望之处,周围唯一道青晕。今月君等皆是法眼,如日月之照临河沙世界,虽千百里外秋毫不爽。正见莱州东大路上,列着两阵,四员大将,如走马灯一般盘旋交战。刹魔主将手指向东一弹,那边阵上一将,双泪迸流,不能措手,就被这边一将,挥起开山大斧,连盔带脑劈去半个。那一员将见砍翻了一个,心中吃惊,也被这边一将拦腰斩为两断。这里阵上军士涌杀过去,那边大败亏输。刹魔道:“待我把他们全军了当罢。”
月君急起身称谢道:“我等法力,不可与凡人计较。”天尊道:“诚然,今且别过,容有缓急来相助罢。”月君就稽首婉言禀道:“人天路隔,恐微诚不能感达,尚求天尊指示。”天尊乃取出信香一片,递与月君道:“焚此即到。”月君再拜受了。刹魔道:“你们偏有什魔香,我却没有。”遂在头上拔下一茎青丝,亦付与月君道:“这是烧不得的,恐怕有些腥,你只是放他飞去,这发儿自然来报我,比祖姑母的什么信香还灵快哩。”月君谢道:“所谓‘发皆我头,毛孔皆我身’也。”天尊道:“我劝公主从地底回去罢。黑气所至,地方多遭灾害,生民无辜,良为可悯。”刹魔道:“我自遵依。独是我教这等利害,为何姨母与祖姑母皈佛的归佛,皈道的皈道,不替阿修罗争口气呢?”
天尊亦不回答,别了月君,仍显出万道红光,冲霄而上。刹魔主道:“如今世人总是该杀的,慈悲他做什么?鬼母是我长亲,不好不依他。”遂招呼众魔女及怪兽等,飞上劈裂峰头,说声“去”,都向石峰内钻人,无影无踪了。
从来龙之神通,游行自在,不碍山石,所以古人云“龙不见石,鱼不见水”。但是龙去处山石皆穿,随龙之大小而裂为洞穴,此则山石依然无恙,尤为变幻莫测。道家神通,能藏世界于一粒粟中;佛家神通,能安须弥山于一针锋上,总皆不可思义。而今好看下回厮杀。
第二十八回卫指挥月明动寨
吕军师雪夜屠城
话说登州张总兵,就是北平都指挥使张信,建文皇帝曾颁给密敕,令他觑便擒拿燕王,他反将密敕奉献于燕,助成谋逆的。迨燕王南下淮扬,恐山东沿边有防海的兵掩袭其后,因命张信招抚登、莱诸郡,就升为总兵官,镇守其地。今却奉了燕王密敕,会剿御石寨:闻得青、莱二府相继陷没,亟统兵二万前来,正迎着吕军师大队人马,列成陈势以待。张信手下有两员家将,一名戎英,一名仇武,皆力敌万夫。当日两将齐出搦战,吕军师阵上,阿蛮儿迎敌戎英,朱飞虎接战仇武,差不多有五十来合。正在酣斗,仇武忽觉左眼胞上有指一弹,火星进裂,眼珠已碎,被朱飞虎脑门一斧,劈于马下。戎英着了忙,亟欲脱身,被阿蛮儿大喝一声,措手不及,斩为两段。吕军师羽扇一挥,掩杀过去,张信策马先逃,众军士皆弃甲丢盔而走。
追逐五十余里,幸有宁海卫指挥向泰正奉张信之檄,提兵前来策应,混战一场,各自收兵。
张信计点军马,折其大半,遂集众将商议,皆言:“戎、仇二将军与彼大战,看看要赢他,不意仇将军双眼忽闭,被他杀了,一定是妖法,没有破他的妙诀,怎能抵敌?”时向泰帐下有一书记,姓林名中柱,出来抗言道:“攻城难,野战易,为今之计,大元戎莫若退守登州,坚壁清野,密令胶州卫与满家峒两处兵马,伺彼进攻,一截其粮饷,一从背后袭击,那时元戎以大军掩之,可致全胜。”张信道:“此计固好,独是满家峒卫指挥巡海未回,所存兵马不多,亦无良将,奈何?”林中柱道:“这不妨,元戎可速发令箭,调取回来,一面令登州城外百姓星夜搬入城中,将房舍林木尽皆焚毁。目今隆冬天气,野无禾稼,坚城在前,粮饷不继,彼进无所获,必将宵遁。俟卫将军到,然后合兵恢复青、莱,未为迟也。”张信大喜,即发檄胶州冷指挥,令断青州饷道,俟满家峒兵来,合攻敌人之后。向指挥仍回宁海防守。遂带了林中柱,连夜拔寨,返至登州,尽驱城外居民人城,各处放起火来,将远近房屋与仓屯露积之物都烧做灰烬。可怜众百姓号哭震天,抛男弃女,仓皇奔向城内。又苦无处可依,张信就编人兵伍,分给器械,以壮军威。并整备擂木炮石,药弩火箭,灰瓶飞炮之类,御守城池不题。
这边吕军师诘旦下令蓐食秣马,统兵前进有三十余里,不见燕军旗帜。军师道:“彼退军甚速,必有奸计。”就屯驻军马,令董翥、瞿雕儿、董骞、阿蛮儿各领骑兵一百,分左右哨探虚实,如遇冈林所在,切勿轻进。四将得令去了。忽见马灵飞来,备说刹魔圣主弹指神通,助我阵上斩他二将。军师道:“幸哉犹未报捷,几乎贪天之功以为己力!”不多时,董翥四将次第回来禀道:“前哨二十余里,登高了望,并无伏兵。但相近登州地面,有无数黑烟冲天而起,像个失了火的一般。”军师道:“是了,他算胶州卫、满家峒两枝兵马皆在我后,可以邀我饷道,故将民居放火为清野之计,俟我顿兵坚城之下,然后三下合攻耳。”分付马灵:“你去胶州与满家峒两处,看有多少人马。”
只片刻回报,胶州东路,约有二千余兵,扎下一个大寨;满家峒寨中,不过数百人屯守。吕军师即召董彦杲分付道:汝与庄次蹻、马千里二将,统领一千二百骑卒前往胶州,距贼人大寨二三十里扎个营盘,不必进战,俟彼来截饷,然后杀他个寸甲不存。若无动静,须候军令。”彦杲统兵白去。又传宾鸿分付道:“我闻满家峒指挥卫青饶有谋勇,定系巡海去了,今乘其不备,捣破巢穴,就是丧家之狗。汝可带领谢勇、卢龙二将,挑选一千二百军土,步骑各半,星夜前往。破寨之后,即便占住,等候军令。”宾鸿道:“小将只须三百人便够。”军师道:“你但去,别有用处。”宾鸿也遵令去了。
遂命雷一震兼摄左军、中军,刘超兼摄右军、中军,挥兵直抵登州城下。那些烧倒的房屋烟煤,犹然未息,军师下令:趁此城内人心惊惶,并力亟攻,如有能先登者,即授为本郡将军之职。一连攻打三日,西南角已陷,一将校手执藤牌,奋勇而上。适值张信部下骁骑谷允率骑巡城,跃马来敌,力斩数人,皆纷纷坠下。张信亟命军士,登时修补完固,更加严紧,不能得拔。吕军师即传令退军五十余里,密令兵士斩伐大小木值五百余根,并缝就大小布口袋五千余个,贮在后营备用。正值腊月望夜,军师出帐看月,偶吟杜工部《前出塞》诗“中天悬明月,令严夜寂寥”句,仰天长啸道:“不谓我身膺此任。”时交三更,七营皆已饱睡,‘唯刘超侍立于侧。只听得喊杀连天,正不知有多少兵马,攻人先锋寨内。军师立于营门,命刘超速传左右两军救应,其有妄动者先斩。
你道那里军兵敢来劫寨?原来是卫青巡海回来,闻知信息,且不到满家峒去,一径乘着月色,各披软战,疾趋而来。
见下着七个营寨,有些奇形怪相,自顾兵少,不能兼攻,便先杀人第一个寨内。皂旗将军等总在睡梦中惊起,如何抵敌?军士慌乱,逃命不迭,被卫青杀得七零八落,又砍人前军寨内。
瞿雕儿闻变方才起来,疾忙挥刀步战,争奈部下大半受伤,不能支持。幸亏左右营人马,呐喊来救,彼此混杀一常卫青皆系步卒,恐有疏失,唿哨一声,各自退去。这里不知深浅,亦不敢追赶。吕军师计点将士时,被杀伤兵卒一千余名,偏将及将校三名。左哨将军董骞面中一矢,逃回中营,已自昏晕仆地,箝出箭头看时,是枝药箭。军师亟命载人巾车,送到莱郡调治。
即修表白劾,差马灵去讫。
且说卫青得胜,竟向登州去报功,城上一声梆子响,守陴军士踏起硬弩,弩矢如雨点般身来。卫青部下大叫:“休放箭!
是巡海卫将军,昨夜已劫了敌人寨也。”城上将弁虽然认得,不敢专主,便答应道:“这几日军令甚严,暂请略等。”即飞报与总兵。有顷,张信来了,遥见卫青立马在濠边,令人招呼问道:“卫指挥,元帅已发令箭来传汝,目今差官何在?”卫青道:“将军少礼。小将海面回时,并不曾见有差官,大洋内比不得道路上,如何能够遇着?小将在黄昏时分到来,闻知贼寨不远,径率部下军士前去劫寨,大获全胜。”就叫兵士们,将割的贼人首级挑起与张将军看,张信知非虚伪,方教放人城中。
张信握着卫青手道:“将军此功不校”卫青道:“仗朝廷洪福,元戎虎威,小将何功之有。今者正有商议。”遂同到帅府。
将次天明,忽而彤云密布,纷纷下起雪来。张信即命设酒在蓬莱阁赏雪,便与卫将军把盏,又请了满城文武官员都到阁上,那雪越下得大了,有诗为证:碧空惨澹寒云冻,几阵严风吹不动。
甲兵凛凛杀气生,六花偏向旌旗弄。
将军阁上玳筵开,重帘乍卷望蓬莱。
三岛送将琪树月,六鳌涌出玉楼台。
仙人羽衣飘飘起,皓鹤飞腾素鸾舞。
一声铁笛压空来,水宫忽动龙孙怒。
掀起波涛似雪山,玉龙鼓鬣满山间。
滕六郎君骑海马,飘如白练逍遥者。
忽惊壮士酣舞剑,冲破寒威如激电。
那知道喧喧鹅鹳乱军声,李愬雄师袭蔡城张信与文武各官,行酒数巡之后,命卷起重帘,四周一望,但见楼台城郭,都是镂晶琢玉的一般。平沙之上,纷纷滚滚,无异梅花乱舞。海面上雪浪翻腾,真个有千百条玉龙争斗。阁外的寒林枯木,就是三岛的珠树琪葩,也没有这样光辉皎洁,端的好个海天雪景。谷允大呼道:“饮酒寂寞,小将舞剑侑觞何如?”即立起来拽扎好袍袖,掣剑在手,先缓后疾,踊跃盘施,飕飕有声,不啻万道霜飞,千行电激。诸将皆喝采,张信亦赞了几句。独有卫青嘿然,手斟一大觥奉与张信道:“小将非敢阻兴,愿且商议军机。”张信道:“都挥之言甚是。”谷允想,这句话明明嫌着他舞剑,即掷剑厉声道:“向来原是总戎要守,若依小将,这乌合的草寇,何难一鼓擒下。卫将军不喜舞剑就罢,谁不知道军事为重,说这样燥皮的话!”卫青道:“谷将军有所不知:昨夜小将去劫寨时,见他联络着七个寨栅,有似药师六花,孔明八阵,击其前寨,后寨已应,只因兵少未获全胜。况且假称建文为名,煽惑人心,正不是草寇作为。”
谷允不待说完,便嚷道:“不是草寇,到是个真命天子不成?”
张信便喝道:“毋得妄言!愿闻都挥妙策,同心破寇。”卫青道:“登州僻在海隅,青、莱已被贼据,四面全无救援,须得三面夹攻。小将满家峒之兵袭其背,发胶州卫之兵攻其胁,元戎督率诸将击其前,克日齐举,方可奏绩。”张信道:“我差官调汝,就是此计。昨报满家峒已失了,为之奈何?”卫青大惊道:“这是我的汛地,还了得!小将只今就去夺龋”张信道:“如此大雪,天已晚了,军士也难走,不如白日去的为是。”谷允遂接口道:“卫将军暂留,看我明日出战,斩他几个贼将,然后去复满家峒寨。只怕这班贼,都站不稳了。”众文武官皆齐声挽留,卫青便议:“谷将军久随今上用兵,身经百战,自非戏言。
杀他一阵,则军声大振,小将借此恢复,亦有破竹之易。只要成功以报国家,不争此一夜。”卫青本意要去,反因谷允口出大言,要看他本事,到就住下。依旧入席饮酒,至更余各散。
张信又发下令箭,传谕各门守城军士更番巡逻提备,方回帅府。独自在炕上假寐,打算战未必胜,孤城难守,要与道告急表章,从海道至京求救,腹内打个草稿,神思昏沉,朦胧睡去。顿听得号炮三响,呐喊震天,这一惊不小,连忙起来,还道是部下内变,随传家将登屋瞰望。时已雪止云收,一天明月,但见满城都是裹红巾的将士。张信着了急,率领数骑冲出帅府,教投卫将军处。正遇着瞿雕儿,一枪刺下马来活捉了。刘超挥起大刀,把这几员家将连人带马砍翻,杀人帅府。署内林中柱,方巾阔服,抢将出来,大声喊说:“我是处馆的南方人。”刘超命军士拿下。卜克已从后门杀向前来,一家大小,不留半个。
卜克占住帅府,刘超即杀向游击谷允衙门去,早有小皂旗将谷允赤条条的绑缚解来了。就找至卫青公馆,直至东门,杀进去时,寂无一人。原来卫青回去,又暖酒与将士同饮,尚未睡觉,听见炮响,就说:“不好了,此李愬袭蔡州之故智也。”如飞上马,军土报说城池已破,情知不济,率领部下数百人,竟出水城,浮海而去。
那时天已黎明,军师进城,传令招降,早见街道上尺余的雪,都被热血浸入,冻结成片,竟是下了一天的绛雪,死尸堆叠,哭声震地。随到帅府坐下,诸将皆来献功。凡生擒的贼将,军师点验过,钉人死囚牢,候请旨行刑。随责问众将:“何得故纵部曲,妄杀良民?”刘超、瞿雕儿躬身禀道:“小将等适已问明,只因张信将城外迁入的百姓都给兵器,充作行伍,他们乱窜逃走,黑夜莫辨,以致尽遭杀戮。若是闭户在家的,谁敢去问他。”军师嗟叹了一‘回,即命出榜安抚百姓,一面检点府库钱粮,散给被杀之家。其合城大小文武官弁,尽在劫中。
点视各将佐,单不见了朱飞虎。即命四下找寻。
且住,你道军马是怎样进城的?就是吕军师在数日前,令军士各缝布袋出装沙土,为爬城之具,伐林木来编筏,为渡濠之用,乘着大雪,即从卫青回城之后,挑选猛将勇士,竟来袭城。城上几个提铃喝号的,尽都跑了,所以如此神速。那朱飞虎是久惯爬城的,堆叠沙土布袋,离城堵口尚距三尺许,一心要夺头功,就把挠钩搭住城堵,奋跃而上。不知雪冻冰滑,挠钩一脱,翻身跌下,昏晕在雪内。军士那里知道,一拥将来,把个有力如虎的身躯,都踹裂了。当下找着死尸,便来回缴将令。军师洒泪道:“虽拔登州,却折了虎将!”命厚礼棺殓,又具牲醪祭奠;‘军士莫不感激。
仝淳风前禀道:“胶州卫负固未服,不才与胶州姜牧是旧识,愿奉檄文,前去说他归命。”军师大喜。又发令箭二枝,一命董彦杲疾速进兵,攻打胶蚶敌寨;一调宾鸿兵马,进攻宁海卫。淳风又禀:“小可往说,军师又命进兵,恐不免郦生之烹,无补于公也。”军师曰:“此事同而势异。汝若说下胶州,专等他败兵回来,不许人城十彼进退势穷,亦必投降。是一举两得,我岂赚汝哉?”淳风方悟军师妙用,欣然去了。
那胶州知州姓姜名渭,原是苏州太守姚善的从弟,从幼在外家抚育,所以改姓。姚善勤王殉难时,,长子襄游学在兖州,闻了此信,亦即变姓为姜,逃向胶州,认姜渭为父,藏在署内。
年方十九,素娴韬略,兼精武艺,日夜饮泣,每以不能复仇为耻。在姜渭初意,原要挂冠而去,倒因姚襄报国念切,以此隐忍做这官儿,等个机会。后闻唐月君兵起,姚襄就改名勤王,要去献策军门。姜知州闻是女流,尚在迟疑。高监军初下莱州时,便发檄去提钱粮,又被冷指挥闭关不纳。今又闻知登州信息,叔侄二人商议,正没个头路,忽门上传进名帖来,是故交仝相士。姜知州大喜道:“侄儿之志,成在今日。”忙教请进。
姚襄从屏风后窥那相士,见他昂然正容而言说:“小可旧承老父母错爱,敢于不避斧钺,特来保全此州万姓的性命。即如登州城内,猛将百员,雄兵数万,尚且立时破灭,何况蕞尔之城,止此冷匹夫,济得恁事?老父母如欲尽忠永乐,即斩某首;若肯报效建文,宜速奉表。慎毋犹豫,致令玉石俱焚。”姜牧答道:“下官幼习诗书,颇知名教,岂敢昧心靓颜,以事二君?
所以羁留于此土,亦有志也。久知先生献了莱郡,高明自然不爽,请略言举义兴兵之概。”淳风就把审月君志在迎复建文为忠臣义士报仇雪愤的话,并自勤王起至今破登州止,细述一遍。
姜渭大悦,即命姚襄出见曰:“是先兄某之长子,在此拱候已久。”淳风道:“当日舍间有司公子,今日老父母署中又有姚公子,足见同心王室。”淳风方出军师檄文,递与姜渭。即令将府库册籍并修表笺,差人先往登州投纳,又附耳授了密计。
不几日,冷指挥被董彦杲杀败,连夜逃回胶州,见城门紧闭,大喊道:“我是本州指挥,快速开关。”姜知州与仝淳风在城上用手指道:“我等皆已弃邪归正,今不赚汝入城,斩首献功,便是同官情谊。尔家口在城无恙,请自裁之。”原来冷指挥名钴,也知燕王夺了建文皇帝的天下是不义的,只因舍不得这个官,又舍不得这些妻子,一心怀着两意,而今听了这番话,更无他说,就下马卸甲,向董将军马前投降,彦杲遂率诸将到城下,却见仝淳风与知州出来迎接,惊问其故。淳风具说军师之计,并述姚公子的始末。彦杲即令睛孝与诸将相见,就别过了姜牧,率领一行人等,径返登州。恰好宾大刀也降了向泰回来,在城外遇着,合作一处,同至帅府,谒见军师。军师即命董、宾二将,各收两指挥为部下。
正在缮表奏捷,请圣后驾临,忽报马灵回来,颁有圣后谕旨,内开:“吕律偶尔失备,变出意外,乃功归于将,罪归于己,即自举劾,抑何忠耍暂降为参军,摄行军师事,有功之日开复。”军师谢恩毕,随又命马灵赍奏去讫。这一请不打紧,有分教:建文正朔,再称二十几年;女主威风,远震三千余里。
且看下回分说。
第二十九回设玉圭唐月君朝帝朔
舞铁锹女金刚截仙驾
话说月君,自鬼母尊与刹魔主去后,下令青州府选公署一所,暂为建文皇帝行宫,图画圣容一轴,悬挂殿中,朝贺来岁正朔,并令诸文武会议仪制。青州府知府周缙奏言:“有原任御史曾风韶,亲见建文皇帝祝发,卸去衮龙,掷圭于地。风韶拾圭,请随圣驾,帝因其望重,恐为人伺察,再三挥去。既而燕藩僭位,风韶与妻氏同心殉节,付玉圭与长子公望日:‘见此圭,如见故主。’遗命岁时礼拜。又宁波府太守王斑,当日起兵勤王,曾写有圣容一轴,悬在军中,号召义士。今凤韶之子公望与太守王斑,皆不期而来,现带玉圭圣像在此。再有原任左赞善李希颜,并文武忠臣子弟等一十三人,先后投臣及监军铁鼎衙门,闻圣后奉建文朝正朔,莫不踊跃蹈舞。今行殿已经告竣,随与李希颜、王助等酌议朝会仪制,共言圣后勋德兼隆,不宜用大元帅职衔,仍应称旧日徽号,入朝不趋,赞拜不名。朝贺宜行三拜礼,百官谒圣后,亦行三拜礼。诸臣行次,不分新旧,以已受职者在前,其未拜爵者在后,奏请睿裁。谨列新到忠臣及子弟等姓名于左:原任詹事府赞善李希颜。
原任宁波府太守王琎,
原任蒲台县尹周尚文,
殉国监察御史曾凤韶之子名公望
殉国衡府纪善周是修之子名辕,
殉节户科都谏韩永之子名钰,
殉国兵科给谏龚泰之子名霆飞,
殉国御史林英之弟名菁,
殉难邳州知州颜伯玮之侄名无为
已故武定侯郭英之子名开山,
阵亡越隽侯俞通渊之子名如海,
殉难都督宋忠之子名义,
殉难都指挥余瑱之子名庆,
殉节镇抚司牛景先之子名马辛,
原内宫少监王钺。
月君览毕曰:“且看军师奏至若何。”又莱郡高监军议上,略言“后字之义,在古为帝,今则为帝之配,虽尊亦臣也。宜易旧号为玉虚上圣太阴君,掌劫戡乱,正名崇统,摄政帝师,师则非臣爵也。朝贺宜三稽首,百官见帝师,行四拜如拜金仙之礼。建文时旧臣在前,义士已受爵者为次,其殉难之子弟未仕者各在后,已移文军师吕律会复”云云。月君以示鲍、曼二师,皆云监军议当。不数日而军师及登、青两郡奏至,皆以莱府为是,议遂定。
月君乃敕下青州府:“建文五年春正月朔,孤家亲率百官,朝谒圣容,以诰天下。”乃点阅新旧女弟子,挑选七十二名,令隐娘、寒簧、素英、释奴统率随驾,前往青郡。先是,周太守素知月君雅好幽素,因搭蓬厂一所,高台三层。最上一层,布为帷幄,黄绢扎成栏杆,摆设的湘竹交椅,墨弹山水人物椅披,秋香色哔叽茵褥,建漆嵌芙蓉五色石字画屏风;中层,大理石藤榻一张,松、竹、探春、水仙、天烛、绿萼、玉蝶、红梅、腊梅、山茶、风尾草、贺正兰、仙人掌、菩提树、石柏、苔树十六盆;下层,皆用素绫扎作广寒宫殿,又以大灵槎削作娑罗树的景象。月君至厂,见所费简而文,甚为得体。
小除前一日,周太守、铁监军与新来各官员,启请先谒帝师,以便正旦朝会。月君允之,设坐层台下,召文武诸臣进见。
李希颜涕泣再拜曰:“本朝之变,开辟所无,山薮野氓,莫不痛心切齿。臣以扈从不及,遁亦夹谷,自愧靦颜偷生于世。今闻帝师首揭大义于天下,誓讨乱逆而复乘舆,不独孤臣遗老相庆,即太祖在天之灵,亦安且慰也。”月君曰:“孤本太祖高皇帝之子民,建文皇帝为太祖之元孙,当日告之于天,稽之于大臣,而立为太孙,主守重器,四载之间,仁德洽著。燕藩以庶孽恃其强梁,倡不轨之徒,反戈向阙,遂致乘舆播迁,存亡未卜。草野同仇,誓与君等戮力以靖国难。”王琎欷歔顿首曰:“职前勤王,一败不振,无益于国,每常中夜饮泣。今愿执鞭坠镫,效死疆场,以报君恩。”周尚文曰:“职本欲殉难,闻知帝师起义,挂冠而行。愿得再复乘舆,重见故主。”月君曰:“卿真蒲台父母,孤受栽培之德良多,今者枉驾勖勃,更为可幸。”曾公望、周辕、龚霆飞、韩钰等皆曰:“我等先人皆殉国难,君父之仇,不共戴天。汤火唯帝师所命。”牛马辛曰:“先父景先,扈从建文皇帝,均无踪影,痛入骨髓。愿为前驱,幸则君父之仇可洗,不幸则涂肝脑于疆场,无庸马革裹尸也。”
又郭开山、宋义等皆哭泣顿足,誓愿效死讨贼,复兴帝业。少监王钺进曰:“奴婢向侍建文皇帝,自圣驾南行之后,即逃出宫闱,潜居浦江郑洽家内。今愿守护行宫,候主复位。”月君慰谕曰:“大军皆在登州,我当亲去安抚人民。即命军师统兵,先取济南,创立宫阙,一面访迎銮舆,一面征讨叛逆,何如?”
众皆叩首,月君乃退。
次日,周太守等先习仪于行殿,安设黼康,悬挂建文皇帝圣容,龙案上置一沉香座,供着玉圭,一切规模草创,略似阙廷而已。又次日,为建文五年春正月元旦,月君及众文武等,朝于行阙,一如所定仪制。行礼毕,月君宣谕诸臣曰:“孤欲设坛于南郊,昭告太祖高皇帝之灵,卿等意下若何?”王琎等皆曰:“此第一件光明正大之事,非帝师圣见不及此。”随命胡传福撰拟表文,略曰:臣某济南府蒲台县孝廉唐夔之女也,幼通道术,少谙兵机,素有超世之怀,略无向荣之意。然而性秉忠贞,颇识春秋大义;事关僭逆,难忘草野同仇。即日奉上帝斩除劫数,事属无稽;若云为我君征讨罪人,宁非共睹。夫建文为高庙之太孙,远过汉宣之受命;燕藩乃懿文之庶弟,实同管蔡之兴戎。万古纲常,首重君臣之分;千年社稷,宁论叔侄之私。是以同室操戈,犹之异姓篡国,罪既无殊,诛所不贷。况乎擅削元储之谥号,并叛高祖之顾命哉。前者逆初犯阙,臣与义士某等戮力勤王,旋正大名于四海;今者逆已僭位,臣与旧臣某等盟心誓死,爰申大节于千秋。迎故君而复位,成败虽在乎天;告神明而讨贼,忠义则本乎人也。高皇陟降,在帝左右。爰达精诚,俯垂昭鉴。
云云。
正月三日甲子,月君率文武诸臣出郊,设太牢牲醴,昭告皇天后土,并太祖高皇帝。焚表灌瓒已毕,莫不掩面而哭。陡见坛南有一道素彩冲天而起,诸臣拭泪视之,互相惊猜。月君令兵士掘土,下二尺,得蓝田玉玺一枚,径二寸,围方八寸,文曰“大哉坤元,承天时行。”众文武皆称贺,月君曰:“此皇帝复避之兆,孤家谨承天意,奉帝为行在,草敕曰承制。”新旧诸臣又皆顿首。遂回至阙下,称正朔为建文五年。凡有章奏,悉如旧典,正本藏行殿之东序,命颜无为为掌奏官守之。李希颜为大宗伯,周尚文为少司农。王琎为大司寇,共参政事。韩钰、龚霆飞为给事中,张彤、曾公望为御史,胡传福、黄贵池、周辕为学士,郭开山、俞如海充五军合后,调张伦、倪谅为殿前侍卫、王钺为尚宝监。又授林菁为莱郡知府,宋义、余庆暂行协守青州。
部署已毕,乃令牛驿领兵三百为前导,满释奴领女健军三百为后队,聂隐娘、素英、寒簧统率女真七十二名,随驾启行,向登莱迸发。看那七十二名女弟子结束如何?
一个个羽衣浅淡,都用的的水墨色,鹰背色,象牙色,鱼肚色,灰白色,驼绒色,藕合色,东方亮色,色色鲜妍,不是染匠染成,却是画家画就,斗合的或冰纹,或方圭,或桐叶,或圆璧,或波纹,或云气,或小折花样、大折花样,样样精奇,不是针神指绣,却是天孙梭织。青丝梳绾,不是点梅妆、堕马妆、鸦翅鬓,蟑翼鬓,是叠成灵芝五朵若堆云;翠冠飘动,用不着白燕钗、紫鸾钗、穿风髻、盘龙髻,是缀来娑罗片叶若轻烟。裙拖八幅湘江水,带束双绦冰藕丝。真个缥缈香风吹十里,氤氲佳气遏三霄。
前头两乘是素英、寒簧的香车,各领着二十六名,两行分开,都骑的小川马,手中各擎着执事,是:绛节霓旌,宝幡翠盖,星旒隼旖,赤旗黄旄。玉壶皎皎,贮莲井之冰;金鼎丝丝,吐鹧斑之篆。秦娥之箫,素女之瑟,双成之笙,少玄之笛,间以金钟玉磬,如奏云璈之曲;蕊珠之花,蟾宫之桂,玄圃之芝,度索之果,间以竹根如意,松梢麈尾,宛睹瑶池之会。五明扇,九光扇,孔雀扇,风尾扇,鹤羽扇,挥动时灵风飘扬;分景剑,流星剑,青萍剑,白虹剑,绕指剑,掣来时紫电飞驰。论年纪不出三旬以内,看姿容只好三分以上。
一对一对的排过去了,才是月君的大轿。那轿是龙王所献沉香树根雕成的九龙戏珠交椅,上嵌着夜明珠一大颗、八小颗,黑影里走动,有如明月照乘一般。原是在卸石寨中常坐的,而今用了水磨光的香楠木杆子八根,就是一乘大亮轿。那抬轿并打伞的,共是九个壮健女人。说的错了,女人抬轿,那里走得长路?要知道这是月君的道法了。却是如何打扮:头上青丝挽的角鬃儿,或三或两;脚下赤足穿的搠履儿,或大或小;手臂上、足胫上带的镯儿箍儿,或金或银,或珠串。身上各穿的金黄绣凤窄身短袖秋罗袄,外罩着绛红销金蟒纻丝磕腰比甲,下穿着素绫长棍,直裹在小腿肚下,用五色丝带紧紧拴祝看去那九曲柄黄罗伞下,端端正正坐着一位万劫不老,赛西母、胜大士,先天一炁帝王师。这些文武官员都在郊外候送,众百姓无男无女,若老若少,执香顶礼,都称是活佛降世。月君令满释奴慰劳众人,并谕各官不须远送。又谕董将军、铁监军:“青郡是我根本,须防燕兵来袭,宜紧守地方。”二人领命。百官等皆自回去。
是日行五十里止,仍下五个寨栅,月君居中,余各四面环绕。次日早行不三十里,前面聂隐娘人马过去,就是素英、寒簧的香车左右并行,各领着三十六个女真,雁行分列,鱼贯而进。忽有一壮妇,大踏步奔至车前,手横着铁锹一柄,喝道:“且住,有本事的,敢与我比试武艺么?”遂将铁锹轮动,双足跳跃,口中咤叱,滚滚风生,迸出万道寒光,如掣电一般,那妇人的身子,只在风电内旋转,看不见他的影儿。舞毕又喝道:“可有人来比武么?”素英问道:“你是人是怪,可也闻得太阴圣后么?”妇人道:“恁私太阴不太阴、圣后不圣后,与我斗得十合,放你们过去;若不敢和我比斗,只好一千年站在这里!”素英正要用个道术儿奈何他,早有聂隐娘纵着骞卫回来,问知缘故,笑道:“待我把你颠倒竖着,只恐底下臬气,触了穹苍。且报知圣后定夺。”只见满释奴驰马向前道:“圣后有旨召那妇人。”那妇人随着隐娘、释奴一马一驴的脚后跟,如飞的奔去。
时月君大轿停于中道,看那妇人时,生得:眉横眼竖,唇卷鼻掀。一头短发似虾须,裹着棋子花织成的帕儿,两臂硬毛如虫胃刺,约着锟銛铁炼就的镯儿。上身穿一件锦纹白额虎皮秃袖的短袄,下身穿一条金钱玄豹皮紧裆的长棍。腰系牛筋绦,足穿猪皮靴。手担着铁锹一柄,是轩辕皇帝制造干戈以来无名的兵器。
他望见月君的轿子,扑地拜倒在地下。月君笑曰:“何侠妇之先倨后恭也!尔系何方人氏,恁么姓名,因何当路遮拦?
请起来细说。”妇人便站起答道:“我住在本郡乱山内乱苎村,父母止生我一个,今年二十五岁,也不嫁人,人都唤我女金刚,恃着几斤气力,打生为活,就是我身上几件衣服,也靠着些畜类送来的。向闻得圣后起兵,要做个武则天女皇帝。”隐娘、释奴齐喝道:“该割舌!”月君笑道:“这是你要来皈诚效力的意思了?为何不到卸石寨来投名,却在此处说些大话呢?”女金刚道:“我没有这脸面,学这些名士山人,鞠躬屏息,伺候衙门的调儿。”月君道:“有异材者,自不同于流俗,难为你想这激我召见的法子。我正少个主守大纛的,你任此职何如?”
女金刚道:“我愿尽力向前,不愿落后。”月君道:“守纛旗是紧跟着我,最重大的职任,若有向前之处,自然调用。”女金刚拜谢了。月君又问:“你的铁锹多重?”答道:“七十多斤。”
月君道:“这不像兵器,可用得钺斧月铲么?”女金刚道:“我本无师传受,将他来锄地打牲口,使得惯了,别项兵器却不能用。”月君就令给与劣马一匹,命满释奴:“拨十名女壮丁随着,专守纛旗,随我大轿行走。”女金刚自来不曾骑马,把个手在鞍背上一按,那马几蹲下去,遂腾身跨上,用腿一夹,马即向前直撺,顺手勒个祝满释奴赞道:“好劲!”仍各依伍次,一齐趱行,当晚无话。
次日至莱郡界,高监军早来迎接。月君谕道:“吕律荐尔文武全才,孤今拜为副军师之职。本郡知府,已用的林菁,待他一到,汝即赴青州调度,以防燕兵。”高监军谢过,请月君入城,暂止一宿,以慰士民之望。早见父老辈数百,执香跪请,欣欣然簇拥着大轿进城。到了公署,月君坐定,传令几个年老的进来,抚慰道:“寡人兵饷不敷,别无金钱可酬父老,止有丹药一瓢,能祛病延龄。”尚未说毕,老人等忙跪拜道:“何幸得赐仙丹!”月君谕令满释奴、女金刚,凡年五十以上,各给一丸,五十以下有病者亦赐之。二人引出父老,按名给散。散了十数瓢,来的越多了,有那性急的人,一口把丹丸就吞下肚,真似醍醐灌顶,顿觉精神爽健,却又使个乖来混来,直到瓢尽丹完,天色已黑,然后散去。月君恐明日缠扰愈多,又没有丹药了,随传令半夜出城。满释奴道:“须谕高军师多备火把。”
月君道:“不必。”于袖中取出一颗大珠,望空掷去,端端正正,挂在当天,比明月还亮。牛驿不知是月君道术,只道是天公特地送出明月,照他一班忠义之士,遂各启行,早到了东门,叫开关钥,向前进发。比及高咸宁闻知,已去二十八里,追送不及。
行至申刻,有个地名叫柏香村,但见占柏参天,苍翠浓郁,其下参差累累,多是荒冢。忽闻大吼一声,一条黑魋魋的丑汉,纵有四五尺高,突然跳出,恰如天上掉下个赵玄坛来,手持两把巨斧,径奔月君。月君正欲伸出玉臂,待他砍十来斧,一显道术,令其心折而降。早已恼动了女金刚,舞动铁锹大喝道:“强贼,有我在此。”那汉被女金刚拦住,恨不得一斧就剁做肉泥,没上没下的横砍进来。女金刚略侧一侧,取他的右半边。那汉亟转身拦架,两把大斧飞起,正迎着铁锹进来,一声激裂,火珠爆散。两个盘盘旋旋,斗有五六十合,不分胜负。
满释奴道:“原来两个武艺,一般是没有家数的,只凭着气力混杀,待我助他。”遂后挽铁胎硬弩,一弹飞去,正中那汉左手背大指骨朵上。那汉大吼如雷,急得撇下一斧,只仗右手一斧迎敌。女金刚踏进一步,喝道:“看锹!”那汉就着地滚来,直取金刚的下部,大喝道:“着了!”那柄大斧如旋风一般,卷在两脚踝骨上去。女金刚轻轻一纵,却砍个空,便乘势在那汉肩窝里尽力一脚尖,踢翻在地,劈手掣他斧来就砍。不知黑汉性命如何,且看下回分解。
第三十回吕军师献馘行宫
唐月君燕飨诸将
这黑大汉是谁?原来就是赛李逵,当日把监押的四五人打倒了,奔出东关。树林中歇到天明,打听得蒯指挥全家被戮,一心要报大仇,如飞的径向卸石寨来。黑夜里相了几次,旌旗严密,关寨坚固,真如铁瓮一般,巡逻的兵丁,又都挟着鸟铳,宛然临大敌的光景,插翅也不能飞进。心中思忖道:若杀他手下人,就一千个也算不得帐,毕竟把这个婆娘砍他十来截,我哥哥在地下也得个快活。不几时,听说唐月君要往登州安抚人民,赛李逵道:“好了,这番着了我的手了。”就先向大路上,寻这个柏香村方便去处,藏身等候。到夜间也只睡一觉,便起来呆呆地望着,诚恐三不知过去了。那一日等个正着,不意遇了女金刚一个对手,又遭满释奴的铁弹子,打折了左手指骨,倒被撷翻在地,大叫道:“哥哥,我今日以死报你了。”女金刚正要下手,月君道:“且勿伤他性命。”满释奴遂令十来个女壮士一齐上前,用挠钩套索捆翻活捉了。月君分咐载向后车,就令女金刚押着。那些女真们笑说道:“到好做一对儿夫妻。”看书者,要知道这七十二女弟子,是从来不曾经历战场的,那黑大汉奔来,就该都慌张了,怎么声色不动,看到如今,还说着趣话?只为素常知道月君神通广大,不要说一个黑汉,就是三十六员天将都来,自然有抵对的法子,所以齐齐的立着马,却像看戏一般,带着嘻笑,全不在心。
又行两日,已近登郡地面,吕军师率同诸将远接,皆戎装掼带,躬身声喏,一路副将、偏将、牙将、将校等,欢声如雷,都称万岁。忽当道割然一响,从地下钻出个女头陀来,大笑道:“万岁万岁,从来活不到百岁!”月君见是曼师,即欲下舆,曼尼顿足道:“我在蓬莱阁等候。”已不见了。又前进十余里,各营军士都兜鍪甲胄,吹波罗,击刁斗,摆着队伍来接。望见麾盖,两行跪下。
顷刻驾进南关,至帅府坐定,满释奴传令各卸戎衣进见。
诸文武趋至丹墀,分班叩首,月君慰劳令起。唯司韬、姚襄二人仍然跪着,双泪交颐。军师代奏:“一是殉难都御史司中之子,一是勤王苏州府太守姚善之子,皆痛伤君父,志报大仇。”
将二公子来历各述一遍。月君道:“如此,汝二子已建功勋,将来上安社稷,下奠苍生,名标青史,先尊公九原含笑,又何悲哉。”二人顿首受命。时满释奴、女金刚将赛李逵押至阶下,月君谕军师道:“此义士也,可勘讯供词,同俘犯张信等一并奏夺。孤家暂退。”
次日,各将官会集帅府门首,早见军师来具奏,共是三个本章:一请决叛俘,一请补缺员,一请恤阵亡将佐。满释奴即行传进,不片刻,早已批出。其决俘一疏道:建文皇帝以张信为心膂,密发手诏,令执燕藩。信乃乘妇人车潜入燕府,悉告于逆,设诱藩司张昺、都挥谢贵等,一时屠戮。反机猝发,势及燎原,国母灰烬,乘舆颠覆,皆由信以成之也。凌迟虽系极刑,乃国之常典,不足以快人心。着制铁帘一片,架于炭上,慢慢炙烤,用喂犬豕,以报殉难诸臣死于种种毒刑者。首级宜露火外,勿使焦烂,献馘行殿。
谷允为燕寇前锋,王师屡遭挫辱,罪亦滔天。第彼向系燕藩厮卒,犹之桀犬吠尧,是为反贼之从,一斩足以蔽辜。
赛李逵思报蒯捷结盟之义,劫孤家于中途,可为豫让之流亚。本欲宥而使之,今既执性不降,着绞死以全其义。仍备棺衾礼葬,表石于墓,以示来兹。
林中柱游荡小人耳,为人训蒙作礼,求苟活也。乃妄谈兵事,彼岂知孙吴之法耶?据称老母倚闾,情或有之。姑免其死,割去一耳逐释。余皆依议斩决施行。
缺官一本批道:
胶州知州姜渭,以死难之节,移作复仇之义,保护孤侄,可谓通权,着升为登州府知府。胡先补胶州知州,庄莅授文登县知县,郑庄即墨县知县。
董彦嵩特授镇守登州将军,司韬为监军道,仝然参赞军事。
陈亡将佐一疏指道:
朱飞虎才膺简用,屡奏肤功,今以奋不顾身,爬城坠死;董骞年少英雄勇,随孤起义,所向克敌,今以黑夜苦战,中箭身亡,均为可悯。可遣官致祭,候帝复位,奏请建祠,以表忠勇。余优恤阵亡装士,均如奏行。
时董彦杲即行谢恩,并烦满释奴转奏:“朱飞虎有子朱彪,臣有少小董翱,皆胆力过人,恳请帝师优用。”少顷传谕:“董翱准补董骞之缺,其朱彪权摄右营右将军,俟有功实授。”军师又请以卜克为后营中军将军,补彦嵩之缺,阿蛮儿调补中营右将军;牛马辛补蛮儿之缺,任右营左将军;姚襄补铁鼎之缺,为中营左监军。月君皆允之,随发令旨一道,蠲免登州府属本年各项钱粮,毋庸烦叙。
到次日,军师亲赴法场监刑。张信叩首流血哭诉道:“逆犯从燕,原非本心,只因当时老母言,王者不死,非汝所能擒。
一时误遵母命,情有可矜,乞开天地之恩。”军师冷笑道:“从来背主卖国,只是怕死一念,尔贼乃逆党之尤者。昔汉王斩丁公,以忠义风天下。我太祖谪危素,以奸邪诫天下。今燕藩畀尔总兵官爵,是明明以反叛训天下。”言未竟,赛李逵道:“快先杀我,我要去报哥哥。”军师道:“尔视赛李逵,亦当愧死。”
即命以嚼子勒口,抬上铁帘,如法炙烤讫。然后并谷允首级,贮金漆木桶之内。回府写具表文,一奏圣后,一奏建文帝,遣马灵飞赴青郡行宫献馘。
本到之日,李希颜、王琎会同文武诸官于阙下展看表章,其略曰:署军师参军事臣吕律,顿首顿首,谨奏皇帝陛下:窃惟燕藩背叛,神人共愤,乘舆播迁,黎庶同仇。臣草茆布衣,葑菲下质,既乏包胥之义,终鲜李愬之才。谬承玉虚上圣太阴君帝师某访诸草庐之中,委以讨贼之任,未奏肤功,实忝负乘。兹幸托皇帝威灵,与帝师筹略,诸将士戮力同心,旌旗所指,山岳皆为效灵;鼙鼓才呜,风雨咸能作气。爰克青莱,复平登郡。
已擒首恶张信,处以极刑,定执臣孽燕藩,置之常曲。现今前驱壮士,义气贯于虹霓;各寨将军,忠心凌于日月。皆愿灭此而朝食,誓不与之戴天。雷万春饮箭不移,伍子胥鞭尸有待。
谨先献逆馘二级,告诸天地,悬之国门,上报太祖高皇帝在天之灵。臣谨具奏以闻。
诸大臣等莫不以手加额,打发马灵缴令并按献馘旧典次第遵行。月君见了副奏道:“军师未复旧职,今日用建文对旨,方为名正言顺。”遂援笔批云:吕律才如景略,识正统之攸归;学似欧阳,知大宗之难泯。
仗义勤王,秉忠勘乱。已奏绩于发轫之初,定收效于投戈之后。
今具奏章,上献逆馘,功莫大焉,朕实赖之。其授为少司马、正军师兼知军国大事,并赐黄钺白旄及宝剑一口,以专阃外生杀。尔其钦遵施行!
月君遂发出册诰、金英法器等物,令人赍至军师府。军师叩首钦受谢恩讫。
次日月君升帐,诸将皆集。谕令军师毋得再谢,并赐侧坐。
军师三让而坐。又传命诸将佐各坐檐下,谓军师道:“孤自起兵以来,豪杰归附,忠义景从,虽大功未遂,而逆胆已褫,皆赖诸卿等戮力同心。复辟之日,自然分茅裂土。今节届上元,孤家先行设宴,飨劳将土,为小奏凯歌之乐。各营军卒,旧者人给一两,新者各赐五钱,听其自备酒肴,营中畅饮。孤家有内帑白金二箱,烦董、宾二将军按名给散,以示旌赏之意。”
按此为饮至大礼,将土各去遵行,不消说得。吕军师乃启奏道:“臣意过上元之后,即欲起兵南伐,求圣后指示。”月君道:“天气严寒,军士劳苦,稍待春融未迟。”军师又奏:“臣虑青州以孤城而当孔道,四无救援,恐有疏虞,则根本危矣。”月君道:“孤已调高军师前往,无虑也。”正欲退人,只见满释奴奏道:“昨日有两个南方卖解数的女人,一名翔风,是寡妇,一名回雪,是处女,流落在此,愿来投附,乞取进止。”随呈上一摺,是各种技巧的本子。月君谕:“尔就收着,俟后日筵上,引他来演些技艺,以助诸将军之饮兴。”
次日,帅府摆设筵宴,堂上悬灯结彩,地下铺杂色氍毹,周遭放兜罗异锦十二围屏,正中几案,列着古鼎花尊之类,两边甬道,搭着布棚,下铺着筦簟,为诸将席饮之所。上元辰刻,月君升帐,文武分行拜贺。满释奴随引翔风、回雪,在丹墀叩首。二女子俱有轻杨姿态,回雪更加娟洁。他摺子开着,都是江湖上顽耍的解数,内有双走索,双走马,双枪刀门,双斗剑,双舞天魔,却是寻常没有的。月君遂令向帅府左侧箭道内演看:一、双走索,是用两条索子,两架分开。两个女子,各在一索之上,走至中间相近处,便一个纵过这边索上,一个纵过那边索上。
一、双走马。两个女子各骑一马,一个往东跑来,一个往西跑去。手中各持一物,在马背上互相一抛,你接着我的,我接着你的。复扬袖跑回,手接着手,大家一跃,立在地上。
一、双枪刀门。两个女子东边的抢到西边,西边的抢过东边,如浪里穿鱼,跳掷如飞;又如天孙投梭,往来如贯。
把看的人眼都花了,赞不绝口。月君道:“原来如此。”随回到堂上谕诸将道:“今日之宴,君臣相庆,须追鹿鸣、彤弓之盛曲,岂有藉地而坐之理?”令各设椅桌。月君堂中南向,素英、赛簧侍坐。堂前东首带斜一席,隐娘正坐,释满奴、金刚侧陪。檐前西首带侧一席,军师正坐,董将军、宾将军相陪。
余在阶下各序齿而坐。军士奏起铙歌曲来,诸将欢呼痛饮。
少顷,翔风、回雪二人又进天魔之舞,彩袂飘扬,暗香流动,左盘右旋,或疾或徐,宛如软骨仙娥,又各舞剑一回,倏如风雨骤至,满堂萧飒。月君道:“可谓不减公孙大娘。”命各赏酒一巨觯隐娘微笑曰:“此圣后作养人材也。”月君命二女各持金爵斟满,自军师起,遍劝三爵,不须起谢。诸将等遵命立饮而荆军师随令取圣后玉扌颠,微臣等合献三酌,与董、宾二将军各跪捧晋上,诸将皆顿首。月君道:“卿等起来,孤家素不能饮。”命寒簧另取一玻璃盏,每玉扌颠内倾出三分,已盈一盏,方才饮毕。忽见鲍、曼二师,已双双立在中堂,拍手道:“好盛会!不知蓬莱阁上,众仙子拱候哩!”月君遂分咐隐娘:“汝可为监令官,宴毕后来。”又谕满释奴道:“汝可与女金刚统领女健军,结两个小营,在蓬莱阁下,凡有章奏,随到随传。”又谕军师及诸将佐道:“卿等须各不醉无归。”鲍师遂挽了素英的手,曼师挽了寒簧的手,同月君出至檐下,冉冉彩云升起,已到蓬莱阁矣,正相逢,旧在玉京瑶阙,多少灵妃神女,欣欣然饮酒赋诗;更谁料,新建土阶茅殿,几许义士忠臣。